一座古村
从来都不仅仅是老屋、青苔、瓦松
它在历史的沉浮中
邂逅了无数赤子之心
它饱含着深情
广东乡村至今依然鲜活,乡村没有被抛弃,乡间还有人在生活、劳作,乡村的生命力仍然旺盛。虽然广东乡村也有人口外流的情形,但相比西部和北方很多村落的凋敝,广东乡村确实更有活力。而乡村社会关系的总体稳定,也为过往生活方式、民俗、手艺等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提供了土壤。
在广州,诗书路与光孝寺只隔了一条街,古榕夹道,苍苍翠微。谚语云“未有羊城,先有光孝”,寺庙距今已逾千年。晚年,朱继贤从清远的上岳村移居诗书路,是时,南宋易主已成定局。
▲俯瞰上岳村
有那样的时刻,晚来寂静,独自凭栏,他翻阅自己的一生,亡国的耻辱、忍辱求生的内疚以及颠沛流离的前半生,都成了往事。那一刻,他也许理解了光孝寺里六祖辩经的偈语:不是风动,也非幡动,而是人的心在动。如果仁者的心不动,风也不动,幡也不动了。红尘一梦,家国一梦,他终于和自己达成和解。
朱继贤的父亲名朱文焕,为朱熹次子朱野的后裔。秉承家风,敏而好学的朱文焕官至大理寺评事。
是时,文天祥任赣州知州,两人皆文韬武略。忠臣良将,却生不逢时,孱弱的南宋王朝已经风雨飘摇,苟且于临安。
▲上岳村里朴山朱公祠 余婷婷/摄
梦还是醒了。德祐二年,忽必烈的铁骑踏破临安,宋恭宗被俘。是年5月,幼年益王赵昰于福州登基,以文天祥为右丞相兼知枢密院,招揽人才,企图收复江南。朱文焕赢粮景从,带兵护驾。成吉思汗的铁骑,横扫欧亚大陆,岂能容他们偏安一隅。
不久,元兵攻占福建,宋廷君臣经海道退守粤地。一路周折,颠沛流离,最好的归宿,也许便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撤退途中,朱文焕和儿子朱继贤领兵,抗元于英德北江地区,在大庙峡与蒙古骑兵血战,身负重伤,依旧擂鼓助威,最终兵败殉国。
“
父之所贵者,慈也。
子之所贵者,孝也。
”
这是朱熹立下的家训,朱继贤铭记于心。
“
中国人讲究入土为安,他脑海中仅剩的念头,就是让父亲能死得体面一些,不至于曝尸荒野。乱战之中,他背起父亲,连夜逃往清远横石。岭南潮湿闷热,但他能感觉到,父亲的身体在一点点地冰冷下去,彻骨的寒冷。
横石勒竹坦山,环境清幽,虽不是风水宝地,但至少没有追兵,可以暂得喘息。头七之后,朱继贤亲手为父亲操办了简单的葬礼,筑庐守孝。三年孝毕,江山已经易主。
那场崖门海战,发生在离朱继贤不远的新会。宋军战败,丞相陆秀夫背着8岁的末代皇帝赵昺投海自尽,南宋10万军民跳海殉国,尸体浮满了银洲湖。也许比死更难受的,是活着。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大学》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基本只是正心、诚意而已。”
朱熹的教育根植于心,朱继贤转向自我,去寻找意义,从此守义不仕,先后购得潖江上、下岳田庄(今属佛冈龙山镇)作为栖隐之地,以耕读传家。
七百多年过去了,朱继贤的后人在此繁衍生息了30多代,他们苦心经营家园,形成十八里、百余户的规模。朱氏是名门之后,在建房时讲究气派、“高人一等”,于是在上岳村便采用锅耳山墙形式的建筑,由此产生锅耳楼。建筑均青砖到顶,山墙为耳形,屋檐耳边饰以精致的砖雕,于清朝达到鼎盛。
▲一面锅耳山墙 余婷婷/摄
台风过境后的一天,我站在一户人家的楼顶,放眼望去,锅耳林立,那些雕梁画栋的民居多数已无人居住,斑驳沧桑,仍芳华难掩,瓦松迎风,沙沙作响。远处青山叠翠,时明时晦,水塘里夏荷生香,让人生出一些“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的苍茫之感。
▲经久修补后的彩色屋顶 余婷婷/摄
“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
故得安定方所,国人置业是不吝成本的。上岳村依山而建,环水而设,前塘后山的布局,蕴含着藏风纳水的寓意,气势恢宏。
村民围屋而居,四面建有东岳楼、西岳楼、南岳楼、北岳楼。五家为一邻,五邻为一里。上岳村十八个里,其中相连在一起的上归仁里、中归仁里、下归仁里是保存最为完好的古建筑群,建于乾隆年间,在整个广东堪称翘楚。
▲上岳村里的小巷
十八个门楼、十八口鱼塘分布在村中各里。上岳村先有村心里,以后再分支、发展到万兴里、龙井里等共十八里。
各里以稳固森严的围墙连成一体,围墙上没有窗户,只有枪眼。观察孔稀疏点缀其间,成为古村重要的防御屏障。同时各里又以独立的门楼区分,互不干预,自成一体。
▲上岳村因岳山而得名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俯仰之间,屋瓦坍颓,唯有青苔与瓦松,生机勃勃,而那些庄严的锅耳楼,依然保存着士族的遗风。
在元明清时代,百姓不可随意建造锅耳墙,拥有功名的人才有此资格。官位大小决定锅耳的高低,有的锅耳墙在额角上雕龙画凤,可见屋主当年的地位显赫。民间还有另一种说法,修锅耳墙可以保佑子孙当官,蕴含富贵吉祥、丰衣足食之意。
锅耳墙又称为“鳌头墙”,有“独占鳌头”的寓意,朴山朱公祠屋顶上便设有鳌鱼雕塑,栩栩如生。
▲上岳村是因岳山而得名
绿水绕村,名之“民安”,上上下下,终归仁里,隔几年秋收,便开仓救济贫民。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儒家的思想根深蒂固,而身为朱熹后人尤甚。他们按照三纲五常的约定活着,心里总有致君尧舜上的理想,也遵从着守正直而佩仁义,涵养、致知、力行的修心法则。
“自古圣贤,皆以心地为本。”朱熹是第一个从个人命运的角度论述“修身”的人,之后,儒学开始走向内心,自我完成成为读书人的毕生追求。我们应该感谢朱熹,有意无意之间,他给后世的读书人在仕途追求之外,留了一条心灵的退路。
儒学家风
名贤世泽
是朴山朱公祠上的门联,所谓的士族精神,有时候不过是一种自重,无论生于忧患之中还是处于落魄之境,无论自幼至长还是自长至老,都要时刻保持气节。
翻开《朱氏族谱》,在“先贤文公家训”中,有一句:“诗书不可不读,礼义不可不知,子孙不可不教。”这与“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不谋而合。
明清时期,村里建成了泗吉堂、育贤社学、上岳社学等学堂,民国时,又建普美学校。上岳朱氏家族从宋末至清代出秀才、贡生共29 人。在上岳村后裔的子嗣中,还出了清朝末代榜眼朱汝珍。
斯人已逝,如今古村里已没有多少人居住了,能见到的只有少数老人和孩子,年轻人和大部分村民都在古村周边盖房居住。古之君子如抱美玉而深藏不市,古月照今宵,这些古屋、古巷、古井、古树,这些雕梁画栋、青砖黛瓦、残垣断壁、屋顶野草,仍让人追忆,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上岳村航拍
西湖路流水井是一条广州旧城中保留得较好的清代宗族式书院小街。洁净的麻石街两旁,几座典雅老屋错落分布,老屋的头门镶嵌着“书院”“家塾”的石匾,明清时期,这一带曾坐落多座书院。
其中一座有两百年历史的奎楼,院内柳绿花繁,亭亭如盖,原为考亭书院,也是朱家祠,为朱氏后人创建。
考亭书院的渊源可追溯至南宋著名理学家朱熹,书院的原址在福建建阳城西的溪山考亭玉枕峰山麓,为纪念先贤,朱氏后人在各地创办多所考亭书院。朱继贤开先河之后,不久其弟也携家眷南迁上岳村,朱氏其余支脉也不断移居岭南,兴办书院,传承儒门家风。
历史波谲云诡,王朝几度兴衰。在岭南开枝散叶的朱氏后人,始终坚守守正出奇,宁静致远。历史总是出奇的相似,斗转星移,至于近代,国运忧患再次与朱氏产生了关联。
▲图片来源于清远新闻网
1855年,鸦片战争已经过去13年,内忧外患,国运渐衰。年届七旬的朱次琦两袖清风,辞官还乡,在南礼山下(今佛山南海)陈氏祖祠(即“礼山草堂”)讲学,从学者甚众。知天命的年龄,他只想做一点朴素的事。
老先生并不迂腐,主张学生不单学一门,而要融会贯通。他还时刻保持着对国事的关注,愤慨处常拍案而起。
1876年,他迎来一生最骄傲的学生——康有为。乡试落榜后,康有为途径南海礼山草堂,拜读在朱次琦门下。用康有为自己的话说,好像疲惫的旅人终于找到落脚的地方,又好像盲人睁开眼睛看到了光明,“乃洗心绝欲,一意归依”。
▲康有为
除了融释中国文化学术史的脉络之外,朱次琦常鼓励康有为独立思考,形成自我认知。
囿于时代的困境,晚年的朱次琦并没有机会接触西学,但是他的治学理念,冥冥之中为后生指了路,也最终将康有为托上了新旧思想交汇的风口浪尖——尽管康后来在学术界引起的头脑地震,已与老师的学说相去甚远,但他仍对恩师充满敬意。
1908年,康有为为恩师的文集作序时写道:“其行如碧霄青天,悬崖峭壁;其德如粹玉馨兰,琴瑟彝鼎……高远深博,雄健正直……以躬行为宗,以无欲为尚,气节摩青苍,穷极问学,而以经世救民为归。”
▲万木草堂(图片来源于羊城晚报)
万木草堂藏匿在广州的深巷中,若非特意去寻,很难找到。青砖简瓦,天井清明,可以窥见朗朗乾坤。
朱次琦作古10年之后,康有为公车上书,无果而终,举家迁往广州,创万木草堂讲学。这一年,新会的梁启超少年初成,已令人见之忘俗。他慕康有为之名,于万木草堂拜师,人生的窗户被打开了,梁启超拥抱新思想,自我革新,终立于古老中国现代化探索的潮头。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在新民,在止于至善。”
梁启超曾以此为训,创《新民丛报》。其教育之思维,似曾相识,何尝不与朱子理论一脉相承,那些过去里,也藏着未来。
青苔覆盖了水塔,尘土覆盖了青苔,岁月被岁月所遮掩。朱氏后人到上岳,总要打一口井水,以慰乡愁。年华如果似水,为何不褪去?屋脊铮铮,风骨依旧,而人面何处,留着草木深深。
归仁里,有一九旬老妪,每日摇着蒲扇坐在门前,姿态端庄,别有风骨。她家的厅堂里,供着父母的遗像。百年前的照片,仍可见仪态潇洒,眉目之间自成风流。
村前的水塘里,莲花亭亭,时有蜻蜓飞来,想起朱熹的词:
“堂下水浮新绿,
门前树长交枝。
晚凉快写一篇诗,
不说人间忧喜。”
素材来源丨本文摘自文旅中国丛书《乡愁里的广东》,作者许伟明、余婷婷,未经许可不得转载。文章原标题为《上岳古村:上岳村里的人心》,作者余婷婷,部分图片来源于桑叶同学、腾讯大粤网、清远市政府门户网、清远旅游等。
今日话题:如果这个季节你去到乡村,会想做什么事?
在下方留言告诉小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