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字“像个废人一样”?!为了能看懂朋友圈,揭阳市这个村家庭妇女主动上夜校识字

南方农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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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的夜晚,揭阳市惠来县岐石镇览表村览表学校,主教学楼传来断断续续的读书声,“白昼……黑暗中……的田地……”走近,读书声越来越清晰,“……他穿过看不见的黑暗,留下他的歌声的辙痕跨过黄昏的静谧……”这是泰戈尔的诗歌《家庭》。朗读者们的普通话带着浓浓的潮汕口音,虽然稍显蹩脚,也不太整齐,但充满热情。

“女子夜校”用的是览表学校的教室,得到了学校的大力支持,目前正计划募集资金,实现全免费教育。

超过40岁的“小学生”

“女子夜校”的上课场景就跟一般小学里的一样,老师站在讲台上读,学生端坐在座位上跟。只是这些学生的平均年龄超过40岁,都是村里已婚已育的家庭妇女。去年3月,“女子夜校”正式运营,目前根据学生的学习程度分成了一年级和二年级两个班,总人数50多人。一年多来,参加学习的人数累计逾百人。

4月19日晚,一年级生正在学习写自己家的地址——学习写地址和自己的姓名是一年级第一学期的重要课程内容。这些妇女像孩子一样对写字读书充满好奇,她们一边写,一边探头去看别人写得怎样。一名先写好的妇女把纸拎了起来,对比黑板上老师写的字,然后哈哈大笑说:“我写的跟杂草一样,东倒西歪的。”周围几名妇女探头望了一眼,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二年级生会学习如泰戈尔诗歌《家庭》般难度的课文。“我独自在横跨过田地的路上走着,夕阳像一个守财奴似的,正藏起它的最后的金子。”老师先用潮汕话把诗句念一遍,稍加解释,让她们明白句子的意思,再逐字教她们用普通话朗读。

“这个句子我们主要学习‘跨’和‘藏’这两个字。来,跟着我读……”老师重复读音数次,学生们跟读。“老师,‘藏’跟之前学的‘经常’的‘常’读音是不是一样啊?”一名学生突然发问。“差不多的发音。”老师回答。此前,老师也曾试过仔细区分前后鼻音和平翘舌音,后来发现这对这些学生来说难度太大,也就放弃了。“她们学普通话主要是用于交流,没必要让她们觉得难度太大,打击学习积极性。”

不识字“像个废人一样”

吴英妹(化名)是二年级里最勤奋的学生之一。她没上过学,学习一年多后,“可以看懂兽药、化肥等包装袋上的说明了,以前都要去问别人。”如今她在微信上做起了代购商的下线,赚钱贴补家用。

对于上“女子夜校”的妇女而言,读书识字是发自内心的渴望。吴英妹是“女子夜校”的首批学生,也是夜校的“铁粉”。“我还记得那天一早我爸拿着钱说要去学校给我交学费,我非常开心,提着两大桶衣服兴冲冲地跑去河边洗,结果洗完衣服回来,发现我妈已经跑去学校把学费拿回来了。”30年前一个早上所发生的故事,仍能让今天的她遗憾又带点不忿。 

失去上学机会的吴英妹在家里干了几年农活后,跟着村里的同龄人外出到珠三角打工。在外打工十年,她一直想找机会读书识字,但是从中山到江门,从东莞到深圳,再到返乡结婚生子,她都没有机会上学,一直到“女子夜校”开办。

识字少,但社会的发展促使她们与外界的交流越来越多,吴英妹们到广州、深圳等地后发现,不会普通话,无法跟人交流;不识字,连公车、地铁都不会乘坐,“像个废人一样”;就连用微信也不顺手,不会打字,看不懂朋友圈,有些妇女就是为了能看懂别人的朋友圈而想多学几个字。

2014年,曾在北京打工后返乡开图书室的吴利珠因为图书室与村里的妈妈们多有接触,这些妈妈不断地向她表达想要读书识字的意愿。2016年3月,在览表村支书吴长乐的支持协助下,吴利珠牵头,和其他村民在村里的老人活动中心共同办起了览表村“女子夜校”。“女子夜校”刚开始举办就爆满了,一下子报了五六十人,场地很快不够用了。在村委会和览表学校吴校长的支持下,览表学校的两间教室成为“女子夜校”的固定教室,上课时间是周一至周五晚上8点到9点半,一年两个学期。

“二三十年前,这个村不少女孩子都有吴英妹类似的经历,没有书读,她们对学校的向往和渴望,是我们很难体会的。”览表村培新小学的老师黄开颜说,他在“女子夜校”兼职任教一年多。览表学校政教处主任吴木金从教20多年,他称,览表村40岁以上妇女的平均教育水平只有小学三年级,而这个群体有逾千人。

这是览表村村民自发创办的“女子夜校”。该村40岁以上的妇女逾千人,平均学历不到小学三年级,部分妇女少时因家庭重男轻女而失去了读书的机会。这所寄身于览表学校的“女子夜校”就像一株小苔花,绽放的是当地农村妇女迟到的“上学梦”。

给孩子更好的原生家庭教育

“你怎么还不去做作业啊,不是说要认真读书吗?”“我昨晚回来就写完了,还用你讲。”这是记者在览表村一家甜品店偶然听到的对话,貌似父母与孩子之间的交流,实际却发生在一对夫妻之间。

甜品店女主人吴秀妹今年33岁,没有上过学,十几岁开始在深圳、广州、中山等地辗转打工,最后返乡嫁给了同村男子。自从吴秀妹上学后,家里多了许多关于读书的话题,孩子们耳濡目染,学习也自觉了许多。

除了家里,吴秀妹觉得周边的学习氛围也很浓。她的甜品店开在览表村最热闹的集市上,村里的妇女每天都要到这里买菜,她常能听到在读的“同学”互相鼓励坚持读书的对话。“特别好玩,大家现在见面的问候不是‘吃饱了没’,而是‘晚上去上课吗’。”吴秀妹说。

“览表以前就学率低是经济原因,但现在平均学历仍不高,主要原因是家长不够重视教育。”吴校长对览表村当前的教育状况不甚满意。据当地村民介绍,不久前一名刚初中毕业的男孩因为家里的生意忙不过来,主动放弃升学机会回家帮忙,这在当地并不罕见,甚至会被认为是“懂事”的表现。“我特别支持‘女子夜校’,希望通过提高父母的文化水平,让孩子有更好的原生家庭教育,从而进一步提高村里的升学率和村民的整体文化水平。”吴校长说。

夜校经费何处来

不过,妇女读书识字的热情如何保持,夜校如何长期维持运营,是“女子夜校”目前面临的难题。

据吴利珠介绍,开设两个班,请两位老师教学,夜校每月的运营成本是4800元。学生每人每月学费200元,部分经济条件不好的妇女会减免学费,这是去年的运营模式。但因为要交学费,加上学习的新鲜劲儿消退,坚持上夜校的学生其实一直在减少,“最少时只有约10名学生”。

为了让更多妇女,特别是家庭经济困难的妇女可以参加学习,“女子夜校”这个学期免除学费,转而向社会募捐运营费用。因为免学费,这个学期学生人数恢复到50多人。但吴利珠没料到的是,募捐计划遭到学生们强烈反对,甚至以“罢课”的形式投反对票。记者随机采访了几名妇女,“有种被人施舍、可怜的感觉”是她们拒绝社会捐赠的理由,但她们均表示接受村委或政府资助这一形式。吴英妹则表示,重点是夜校能办下去,她希望能继续读书。

目前,吴利珠正尝试向村委会、相关政府部门寻求资金扶持。

 对话|吴利珠:办“女子夜校”是顺势而为

南方农村报:“女子夜校”是在怎样的机缘下创办的?

吴利珠:说起来,办“女子夜校”算是无心插柳,也是顺势而为,跟我个人的经历也有关系。因为家庭原因,我读完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14岁外出打工,漂泊了十来年,在广州当过服务员,在上海打过散工,也试过在北京和天津的澡堂里替人搓背,直到北京一个社工机构收留了我,我才找到自己最想做的事,那就是做公益。

四年前,我从北京回到村里,本来是想开一家公益儿童图书室,帮助村里的孩子,减少村里未成年人辍学外出打工的现象。在这个过程中,我遇到很多来图书室接送小孩的母亲,慢慢跟她们熟络了。这些妈妈说自己没有读过书,不懂孩子的想法,想读书识字,我就让她们晚上过来,我教她们识字。学了几个月后,人越来越多,图书室根本坐不下,妈妈们提议说干脆开个夜校。我觉得这事可行,于是我们就申请了村里的老人活动中心作为教学场地,正式招生。没想到,很快就有五六十个妈妈报名,场地又不够用了,我们又找村干部和览表学校的校长商量,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最后,览表学校给了我们两个教室作为固定教学点,“女子夜校”就此正式成立。

南方农村报:办“女子夜校”一年多了,有遇到什么困难吗?

吴利珠:主要的难题在于怎么保持住妈妈们的学习积极性,因为上夜校不是强制性的,如果她们觉得上课无趣就不来了,所以,我们要绞尽脑汁让课堂变得有趣,老师还要摸透各个妈妈的脾气,有些人要对她们严格一点,有些需要哄,其实也像教小孩那样,只是她们都是思想成熟的“小孩”,没小学生那么好骗,哈哈。

南方农村报:期望未来“女子夜校”发展成什么样子?

吴利珠:我们希望采取全免学费的模式,吸引更多没读过书的农村妇女来上学。光我们村里,这样的妇女就有上千人,如果能让她们都来上学,让她们重视教育,那就能影响到村里几千个小孩,未成年人辍学、外出打工的问题也能迎刃而解。

目前最让我们头痛的是夜校的运营成本问题。妈妈们不愿意接受社会募捐,只能接受村委会或政府相关部门的资金支持,所以我们也只能尝试继续跟村委会沟通,借助乡贤的力量来解决办学的资金问题,还有向妇联之类的部门寻求帮助。

记者手记:苔花如米小,不逊牡丹开

无论“女子夜校”还是儿童图书室,这些正在览表村发生的小事,都让我想起今年初被一位乡村老师重新唤醒的古诗《苔》:“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览表村,位于惠来县西南部,与陆丰市甲子镇交界,最近的新闻是惠来县以览表村为示范点推进“无毒家庭”创建工作。所谓“无毒家庭”,即家庭“无吸毒、无贩毒、无种毒、无制毒”。

览表村是大村,有2万多人口,在外人眼中“民风彪悍”,采访时摩的司机特意提醒:“遇事千万不要跟他们吵。”司机来自甲子镇。甲子镇同样被他人视为彪悍之地,与甲西镇、甲东镇合称“三甲地区”,因2013年底的“雷霆扫毒”行动而闻名。

但踏进览表村,妇女们朗诵泰戈尔诗歌的声音,打消了我所有顾虑。

吴英妹是我印象最深的采访对象。我们大中午在田间找到她,她从棚里找出两把破旧的竹椅,用护袖仔细地擦干净椅面,然后放到树荫下,招呼我们坐下。她自己则顺手拿了一个白色塑料桶当凳子,擦都没擦就直接坐了上去。她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读书人”的尊重。

用村民的话说,吴英妹“命不好”。她没有上学的机会,十几岁开始外出打工,二十几岁回村嫁人,生了几个孩子,但丈夫因吸毒两次被送进强制戒毒所,她一个人撑起整个家。但生活再困难窘迫,她都支持孩子读书受教育。在她的影响下,孩子们也都非常懂事勤奋,成绩名列前茅,家里挂满的奖状是她最大的骄傲。

了解了越多览表村妇女的故事,越能体会到“女子夜校”对于这个村庄的意义。吴英妹们的改变犹如苔花盛开,虽如米小,却不逊牡丹开。


南方农村报记者 刘琪

记者:刘琪  跟题编辑:黄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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