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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 BAN
粄
肾内科 黄冰
年少不更事,小时候,我一到清明节就非常兴奋,过节嘛!上大学之前,我未曾远离过脚下这片红土地,对外界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偶尔看到的电视节目、无心留意的课本。所以第一次在外省过清明节的时候,我小鹿乱撞地向暗中仰慕的学长发出了祝福:节日快乐!结果被回应予谴责。即使我早知道清明是扫墓的日子,还是一厢情愿地以为,全天下都像老家的客家人这样过清明。
我是客家女儿,总是一年一年地盼望着清明节,盼望着清明的艾粄。粄是客家话的独特称谓,是米粉做成的糕点。例如喜寿宴上吃的红桃粄,白事用的发粄,冬至吃的萝卜粄,还有灰水粄、擦粄、黄糖粄……艾粄,是清明粄的一种,用米粉和艾叶做成,里面一般包有芝麻白糖花生或者豆沙。因为有艾叶,所以艾粄香气特殊并具有保健功能。艾粄是客家人的叫法,闽南和潮汕人叫艾粿,广府人叫艾饼,江西和粤北人叫艾糍,江浙人叫青团。可惜,我大学所在的武汉,并不存在其中任何一种。
我这个呆瓜客家人,因为在清明节能吃到香喷喷的艾粄,又因为贪玩的个性,死死记住了中学时历史书上写的,人们到了清明节去放风筝、荡秋千、踢蹴鞠等等,不巧,又在《论语》中读到一句:“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掐指一算,这大概是清明前后的光景。种种缘由,清明在我脑海里,涂上一层清新浪漫的色彩。因不具扫墓带来的忧愁,因这天生的痴呆,才会不解风情,闹出笑话。
我家扫墓的时节是中秋而不是清明。或许是长期迁徙以及贫苦的生活环境造就了客家人特殊的生活习俗。客家人居住的岭南,到了清明也就是到了农忙,且一年才开头并无储蓄。懂得变通的客家人便把祭祖改在丰收的中秋,正是农田歇息的时候,新收的瓜果可以供奉祖先。所以,每年中秋,我们全家带着各色瓜果糕点、牲口水酒、蜡烛纸钱等,徒步上山祭祖。岭南的八月,秋高气爽、草木葱茏、山花烂漫,空气中弥漫着菍子成熟的香气。扫墓,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庄重却不悲戚的事情,就像在探望一位久未谋面的亲人,替他打扫房子,送他美酒佳肴,给他生活物资,也会和他说话谈天。在跪拜祖先时,我们都会在心里默念着祝福和祈求祖先保佑。所以,在我有记忆的祭祖时节里,“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感受,从未有过。
“清明时节雨纷纷”倒是有的。但我“少年不知愁滋味”,从不觉得淫雨霏霏是一种厌烦,心里倒是蓬勃着兴奋。细雨绵绵中,在田野里,水沟旁、小路边滋润出来一种绿油油的草本植物,叶子上还有一层毛绒绒的白,它就是艾草!
我对艾草的认识是从一顿教训开始。年岁几何,不可追溯,反正我是很小的时候。很一段时间,我是个“留守儿童”,留守在奶奶身边。奶奶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当过童养媳,感恩毛主席,笃信因果,勤劳能干,连一粒米都珍惜得不得了,典型的客家好妇女!奶奶希望把我培养成像她一样的客家女人,常对我重复这样一句话:“你不学会这个以后怎么找婆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学来的,思想比她先进,从不相信这一套,但还是“任劳任怨”。
所以,我干过各种农活,拔花生、种黄豆、挑番薯苗……我至今还怀疑我挑的那担番薯苗比我还重,但还是无奈地把它们拉扯回家了,因为再不回家,路过的黄牛都要把它们吃完啦。那时候,我才7岁。毛主席说的对啊,农村里有广阔的天地。农村里真是无处不乐园啊,跟着大一些的孩子上山下河,嘻嘻哈哈,什么都能玩。不过苦的是我奶奶,要到处找我,喊我回家吃饭。
那天,奶奶在菜园里劳作,让我拿着小桶到对面的小沟摘艾叶。虽然我就在小沟边,却不知要摘哪种叶子,我从来都不认识这玩意儿!奶奶很生气啊,开始教训我,“连艾草都不知道,以后怎么做别人媳妇”云云。我被骂了一顿之后,还是愣愣的,对面锄地的姑婆哈哈大笑,然后教我怎么摘艾草。此后,我就开始留意这特殊的“小草”,它真的是哪里都有,就连小学后面的荒地上也有。每到清明前后,我便会提着个小桶或小蛇皮袋,菜地里、池塘边、水沟旁、草坪上到处掐艾叶。掐完艾叶后,指甲缝儿变得和艾叶一样的绿,很难洗干净,吃东西时舔到了手指,苦啊。这苦苦的艾叶怎么吃啊?
我在脑海里搜刮着关于艾粄最久远的记忆,是奶奶,在一个昏暗的烟雾缭绕的厨房。该是一个雨夜。至于艾叶怎么摘来的,又怎么煮了剁了,我完全没有记忆。只记得我好像临睡前说了想吃艾粄,等我半夜醒来,顺着厨房里摇晃出来的光走去,发现奶奶已经把艾粄蒸好了。那时候的我没有时间概念,农村的夜太昏暗,只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我们的厨房叫灶下,漆黑的墙壁上只挂者一个惨淡的梨瓜灯,角落里有一口大水缸,里面的的水是奶奶一担一担从外面挑回来的。至今,我也很难想象,她一个人是怎样摸黑烧火、煮艾、剁艾、和面、包馅……只为了让我第二天起来能吃到艾粄。
我对第一次亲自做艾粄的记忆比较明亮,或许我又长大了一些,或许是在白天。我很欢乐地围着奶奶转,看她做艾粄,这一切,除了迎接清明还要迎接久未归来的爸爸。奶奶先把洗好的艾叶放在滚水里煮软,捞起来放在冷水里泡几遍,去除苦味,剁烂;再把少量粘米粉和大量糯米粉和成一团,加盐,再和入剁烂了的艾叶,于是和出了一团讨人喜爱的嫩绿色。这时我也动手啦,我们把一小团粉揉圆,压扁,中间包入白砂糖,再揉圆、压扁,放在裁好的抹了油的香蕉叶上,放入大锅里蒸,蒸出来的雾也有艾香。出锅后,一个个艾粄,变绿油油、软趴趴的,仿佛随着蒸汽在晃动。
小时候的我就很有想法,批判奶奶这又甜又咸的做法。但是,我错了,这艾粄吃起来却很好。是怎样的好吃呢?年代久远,我已形容不出来,大概就像我喜欢的一种泡芙吧,咸韧的皮,甜软的奶油芯,那种口感上的层次变化很令人着迷。记得放学的时候,我一路奔跑回家,一心想着艾粄。冷却后的艾粄,皮变得更有弹性,咬一口,里面的白糖已经变成乳白色的汁液流了下来,太美妙了!
等我再长大一些,爸爸妈妈也在身边,我吃过了各种形状各种馅料的艾粄,却怎么也吃不到当年那样甜咸适当,会流汁的艾粄。
直到我上了中医药大学,才知道艾草是种多么重要的药材。说到这里,我又要感慨客家人的生活智慧了。在贫苦的岁月里,他们懂得就地取材,化苦涩为香甜,变药物为食物,并起到了养生的效果。艾草被称为“医草”,《本草纲目》记载:艾以叶入药,性温、味苦、无毒、纯阳之性、通十二经、具回阳、理气血、逐湿寒、止血安胎等功效,亦常用于针灸。客家人认为,在潮湿的清明节吃艾粄有消食健胃,散寒除湿,消肿散结,平喘、镇咳、祛痰、护肝利胆的作。
人只有在真正离开家乡的时候,才知道乡愁是什么样的感受。乡愁对我来说,是一种香味,艾粄的香味!它在我想家的时候,从千里之外飘来,真切而清晰,可又转瞬即逝,引鼻子欢喜一瞬,酸楚一时。在武汉的清明,我漫步江滩,看柳絮因风而起,第一次因清明节而“欲断魂”。在中医校园里,艾草遍地丛生,我就地取材,尝试着做了一次艾粄,不好吃。做好艾粄,也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做一方艾粄。同乡的学姐从家乡过来,问能帮我捎什么。没什么,只有艾粄。
尔今,清明又至,我的心态却与年少时候大相径庭。岁月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最后,还是奶奶教会了我清明节的真正意义。
END
主编:曾宁
编辑:谢国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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