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能够再去一次剑桥，去庆祝他的80岁，甚至90岁的生日，但是心里还是明白，这一天终究不可避免。”美国当地时间3月15日凌晨4点，72岁的吴忠超在位于科罗拉多的家中来回踱步，从英国传来的噩耗让他彻夜未眠。

对于中国的科普读者来说，吴忠超更广为人知的身份是“译者”。霍金科普著作的中译本，包括《时间简史》《果壳中的宇宙》和《大设计》等，几乎都是由吴忠超参与翻译的。30年来，吴忠超孜孜不倦地在霍金和中国读者之间扮演着“桥梁”的角色。

当地时间早上7时，接通南方日报越洋电话后，吴忠超要求“缓一下”，才与记者娓娓感念这些年来恩师霍金与中国的情谊。

在英国剑桥第一次遇到霍金

吴忠超今年已经72岁，退休前曾任浙江工业大学天体物理研究所所长。1979年，在时任中国科技大学副校长钱临照的推荐下，他作为高级访问学者进入英国剑桥大学学习。在那里他第一次遇到霍金，并作为霍金研究小组中的一员，开始了追随霍金的学术生涯。

在霍金的指导下，吴忠超于1984年初获得了剑桥大学博士学位，研究的主题是极早期宇宙相变泡碰撞的时空度规。博士论文完成后，吴忠超还继续跟随霍金研究量子宇宙学。

谈起霍金上课时的样子，吴忠超回忆道：“他也讲课，每次有了新的科学理论，他就会讲出来。不过他必须要有一个助手，在旁边帮他把语言组织好表达出来。”

南方日报：在霍金教授科研小组做学问期间有哪些难忘的经历？

吴忠超：我认识霍金教授39年了，1979年我在剑桥当访问学者的时候，他就邀请我到他的广义相对论小组里从事研究。他喜欢称“小组”，但放在今天来看，已经是一个小研究院的规模了。

我第一次参加剑桥霍金广义相对论小组的讨论班时，门打开后，忽然脑后响起一种非常微弱的电器的声音。回头一看，一个骨瘦如柴的人斜躺在电动轮椅上，他自己驱动着电开关，他要用很大的努力才能举起头来。那是我第一次遇到他（霍金）。

在剑桥的第一年时，我研究的课题是经典的广义相对论，第二年之后就一直在霍金教授的指导下做极早期宇宙研究，主要是相变泡碰撞的引力效应以及引力坍缩研究，并得出一个美丽的精确解，也就是我的博士论文内容。

霍金教授是一个非常勤奋的人，他甚至在圣诞节前夕还约我在他的办公室和他讨论论文。我在英国学习的最后一年间，霍金又发展了量子宇宙学，我与他合作的宇宙波函数的第一个数值解形成了论文，发表在《物理学通讯》上。后来，我在研究时空维数问题时也得到他的建议和鼓励。

我离开英国后，他也多次邀请我回去剑桥坐坐、走走。

南方日报：除了物理领域上的指导和合作外，霍金教授对您后来治学还有什么影响吗？

吴忠超：霍金教授曾经对我说，写一篇论文一定要在某一个领域有所突破、有所建树。始终要研究重要的问题。这也是霍金教授对我最大的启发，对于我日后的学术研究大有帮助。

英文版本还没面世就把首版寄给了中国人

在英国几年，吴忠超与霍金亦师亦友，两家建立了亲密的关系。霍金虽然身患痼疾，但十分关心吴忠超。在吴忠超妻子赴英之前，霍金表示要写信给英国外交部以加速签证的批准，也许他的去信可以提供帮助。当吴忠超妻子在剑桥大学应用数学系的走廊里首次遇上霍金时，霍金对她讲，“对你的到来我非常非常高兴。”

霍金与吴忠超的师生情缘，也奠定了吴忠超翻译《时间简史》的基础。吴忠超至今也难忘当他在外讲学时收到恩师的那封信函。1988年2月24日，霍金致函吴忠超，授意他将其新著《A Brief History of Time》译成中文，随后还寄来了首版书。“那时，就连英文原版都还没有正式问世发行。”同年4月1日，这部巨著英文原著才正式在全球发行。

吴忠超及后在《无中生有》一文中提到：“1988年2月我收到霍金有关此稿译成中文的信件，许明贤和我花几个月的时间将它译完，并在1988年下半年将手稿交湖南科技出版社。”

南方日报：您曾经翻译了霍金的《时间简史》《果壳中的宇宙》等著作，当初是如何想把霍金的作品翻译并引入中国？

吴忠超：我是一名科学工作者，说到翻译并不是我的本职。在《时间简史》之前，我就读过霍金1979年就任卢卡斯数学教授时的演讲稿，我觉得他的演讲很具感染力，于是私下里将那篇讲稿翻译为中文，只不过当时是在朋友之间传播。没想到霍金教授知道后十分高兴，在《时间简史》成书后，他就亲自将首版书寄给我，委托我翻译成中文。

南方日报：整个过程顺利吗？

吴忠超：在他寄给我英文首版赠书并来信委托我翻译后的两个月，我开始翻译，并于1988年夏天翻译完毕。但我坚持在大陆和台湾都必须正式买版权才能出版，这部书的中文版无论在大陆还是在台湾，都是首部得到正式授权出版的引进图书。

南方日报：霍金的《时间简史》和后续的科普读物在国内大受欢迎，当时您预期得到吗？

吴忠超：起初并没想到《时间简史》会像现在这样畅销，因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人们对科普书没有太多的关注，但我坚信这个情况是会改变的。

1985年霍金教授动了一次手术后，就完全失去了讲话的能力，人们为他安装了一个计算机系统和高质量的语言合成器。他写东西时，需要逐字逐字从屏幕上选，一分钟才6个字，非常慢。要写一本书出来，实属不易。但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所有著述都非常简练。同时，霍金教授自己的写作能力很强，用词恰如其分，其他科普书很难比得上。

这也是我一直希望把霍金的科普著作翻译成中文的动力。同时作为曾经的学生，我觉得翻译霍金教授的著作是一种责任。现在，霍金教授的科学思想在国内能有这么多人关注，这是霍金的幸运，也是国人的幸运。

科普以外还励志“吸粉”无数

“我的中国朋友们，你们好吗？”2016年4月12日上午10时12分，霍金启用了新浪微博账号，叙述其自1985年首次中国之旅以来，“对博大的中国历史和文化略有了接触”，“非常难忘”。

从1985年开始，霍金一共三次到访中国，在与吴忠超的邮件往来中，时有提及“长城多么雄伟，北京的天那么蓝”。特别地，在最后一次来中国时，“中国人的灵巧、勤奋、智慧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是这些因素使中国不断进步。中国科学的进步吸引着我来到了中国。”

霍金在中国拥有铁粉无数，除了1985年北京、合肥之行外，其余两次访华都被高度关注。及后第一条发出的微博不到一天时间就成功“吸粉”200万。对于恩师在国内明星般的“光环”，吴忠超并不太意外：“他鲜明的性格，使他成为无数青少年的偶像！”

南方日报：您怎样形容霍金教授在学术上的成就？

吴忠超：关于霍金的学术成就，我写的很多文章都有做过一些介绍。总的来说，我觉得霍金是继爱因斯坦后，对于广义相对论研究最深的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实际上早在1975年提出黑洞辐射理论后，他在学术上就已成为引力物理的最大权威。

他毕生从事黑洞和宇宙学的研究。其中黑洞霍金辐射的研究揭示了引力的热性，将引力论，量子论和热力学统一起来。这启示了之后几十年量子引力乃至统一理论的发展。他对量子宇宙学的研究在原则上解决宇宙的起源问题。十多年前他就对我说，他对宇宙学的研究比黑洞更重要。我相信，这些功绩将永载历史。

与此同时，他的著作在世界范围的传播使他本人成为比任何影视体育界明星更为明亮的学术明星。和其他明星短暂的光彩不同，他的这种光彩是不会随时间衰退的，他就像是剑桥的乃至世界的文化巨人一样。

南方日报：那么高深的科学研究与普通人生活相距很远，也很晦涩，但好像并没有妨碍霍金教授成为大家的“明星”。

吴忠超：对，从客串美剧《生活大爆炸》到在国内微博开账号与“粉丝”互动，霍金教授总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并激发人们对他描述的世界另外一种可能性的兴趣。

我想这是因为他除了是最著名的科学家外，还热爱旅行，社会交往，热爱生活。他鲜明的性格，使他成为无数青少年的偶像！就像我也被他的演讲吸引住一样，他本身幽默，简练，增加了公众对科学的兴趣。同时，他本身就十分励志，展示了人类精神超越身体严重残疾的杰出能力。

霍金这样的科学巨擘理应得到这样的掌声。而且我觉得现在年轻人的理解力都很好，接受新事物很快，他们更加能够读懂霍金的思想和理论。

南方日报：您觉得作为一个普通人，读霍金的科普读物有什么益处？

吴忠超：霍金教授的作品里最重要的其实是激情，在他的字里行间里你能读懂他对于万物至理的渴望。就像他在《果壳中的宇宙》中引用的《哈姆雷特》中的句子“纵使身陷果壳里，仍自以为无限宇宙之王”。我相信即使你看不懂霍金的理论，但是它确实能给你创作上的冲动，我认为这和艺术灵感是相通的。

2017年7月，作为史蒂文•霍金的学生，吴忠超应邀参加他75岁的生日庆典。在剑桥，他将一幅绣有霍金本人的湖南湘绣作为生日贺礼送给了老师，同时也留下了他与霍金教授的最后一张合影。合影中，刺绣上的霍金神情安详，而现实中的霍金则已显苍老，笑容艰难。

自获得博士学位离开英国后，吴忠超总共有7次回到剑桥，每一次最让他痛心的，是老师身体上可见的“衰老”。“上天既然赋予他如此重大的使命，为何又让他得了这个不治之症，真不知上天为何作如此安排！”吴忠超说。

“他出生于伽利略逝世的三百年忌日，并逝世于爱因斯坦139周年的生日。霍金这个伟大的名字，已经和哥白尼，伽利略，开普勒，牛顿，爱因斯坦一样在智慧的星空，发出永恒的光芒。”

2018年3月14日，太阳在美国西部初升，吴忠超把这样一段话放在自己对恩师离世的悼文最末。

【记者】吴扬

【策划统筹】谢苗枫

【校对】梁永忠

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