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炉茶鼎烹活火,一清足称读书者。 ”这个假期,我们将陆续推送本刊记者的私人书单和读书心得。春节长假,忌暴饮暴食,忌“农药”“吃鸡”,宜陪家人,宜读好书。
《从文自传》 作者:沈从文 出版社:岳麓书社 出版时间:2010年
死蛇、腐草,屠户的气味,推风箱从火炉口喷冒的气味,烧碗的土窑被雨放出的气味,他辨得清楚
《刺客聂隐娘》三年前夏天上映,我是一个午后看的。电影静,影院更显得空了,对白里,虫鸣、沙沙风响,每一帧都像从墨池里捞上来的。
有一幕,田季安回忆起十岁那年发风热,他不能坐卧,群医无策,“一口小棺材也备下了,是窈七她爹以家乡的古法,用竹篾子将我卷起,竖在荫凉处,三天三夜,救回了我的性命。”
我塌座椅里愣了半天。时光流转回1908年,湘西凤凰还没有沈从文,只有6岁的沈岳焕,和他同发疹子的弟弟。酷暑风热夹攻中,“家中人当时业已为我们预备了两具小小棺木”。两位小病人难以坐卧,皆被竹簟卷好,竖立在屋中阴凉处。
后来1932年的秋天,青岛大学国文系讲师沈从文在“一个明亮华丽的海边”写下这些。这一份写作源于约定,朋友在上海筹备新书店,要沈从文作文来打头阵,一个月内必须完成。
当时他刚过30岁,手中的笔“正逐渐在成熟中”。“学习情绪格外旺盛”的沈从文在文学里进行各式试探,如何处理文字又如何组织故事。朋友迫促出题的答卷里,沈从文下个了决心,破除往日习作一切束缚,“干脆明朗,就个人记忆到的写下去”。
书三个星期写好了,集汇成《从文自传》。在这本书里,我见到了一个崭新刚落地、鲜亮明快的沈岳焕。
湘西角隅的凤凰县,沈岳焕生在一个将军家庭。祖父做过贵州提督,父亲曾与天津总兵罗荣光驻守大沽口炮台。军人家世那一份骄傲同私塾戒尺,皆拴不住这颗小小的心,“我间或逃学,且一再说谎”,“我的心总得为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跳。”
顽劣——这是书里介绍自己的话。第一次赞美他明慧的是父亲,而逃学说谎伤了这位军人的心,一次震怒中,说再犯就要砍去沈岳焕一个手指。而他“仍然不为这话所恐吓,机会一来时总不把逃学的机会轻轻放过。”
早上挎着书篮一出门,两只鞋就脱下扯手上了。上学路铺子邻比,染坊里石碾晃荡;剃头铺任何时节,总有人手托一个小木盘,呆呆在那让剃头师傅刮头;屠户肉案桌上,新鲜的猪肉砍碎时跳动不止。他最喜爱扎冥器租花轿的铺子,总要停顿上一两分钟,看人如何在蓝面魔鬼、鱼龙、金童玉女、轿子上贴金傅粉。
天要是不好,逃学就不去山上了。走到城外庙里,一个一个人看过去,绞绳子织竹簟,做香的,下棋,或打拳的。人相骂他也站着认真看,看他们如何骂来骂去,如何结果。夏天一来就去偷枇杷李子,主人举着长竹竿子追赶叫骂。小孩两脚灵便,一下就蹿远了,一边吃果子,还要一边唱山歌气那主人。
如果逃学到了远处,那“不准备厮杀一场简直不成”。同体魄实力的孩子遇上,说不上为什么但总要打一场架。这份勇气是父亲给的,“走到任何地方去皆不怕谁”。除了一次遇到恶狗,“我的敏捷同机智,总常常占点上风”。
死蛇、腐草,屠户的气味,推风箱从火炉口喷冒的气味,烧碗的土窑被雨放出的气味,他辨得清楚。赤红热铁搁上铁砧,石子敲击糜碎头骨,一只黄牛当屠户把刀剸进它喉中时的叹息,藏田塍土穴中大黄喉蛇鸣,黑暗中鱼在水面泼刺的微声,他分也明晰。
30岁的沈从文在“温习个人生命发展过程”中发现,幼时逃课这一年“形成了我一生性格与感情的基础”。此后的他仍“不安于当前事务,却倾心于现世光色,对于一切成立与观念皆十分怀疑,却常常为人生远景而凝眸”。
黄永玉手书《永恒的湘西和沈从文》
而对儿时湘西的记叙、梳整的当中,一个明确的“自我”立了起来。自传多面向过去,而30岁的沈从文自传面对将来。自传落笔,“沈从文之所以为沈从文”的内核也出落清晰了。接下来,《边城》、《湘行散记》这些沈从文真正的立世之作接踵而来。
半个多世纪后,台湾导演侯孝贤说,他从沈从文的自传中获得了电影视角,“希望能拍出自然法则下人们的活动”。导演最新的电影里,一小段恰好与《从文自传》里的孩提经历,有个了吻合。
轻盈明亮之外,书里二十世纪初的湘西有另一页。庚子拳乱,大沽失守,父亲才回到家中,有了他。9岁时,隔壁省辛亥革命枪响,震带湘西。父亲再度革命杀仗去了。革命军一夜覆没,接着是衙门一个月剿杀,有些胡来,“有被杀的站得稍远一点,兵士以为是看热闹的人就忘掉走去”。城外河滩上,尸首常躺下四五百。
血淋淋人头一个挨一个,风里一起摇晃的,还有衙门口悬吊长长一串人耳朵。屋里家人脸都白白的。沈从文对这段浩浩荡荡的革命印象,是“杀戮那几千无辜农民的几幅颜色鲜明的图画”。
等到了1980年,78岁沈从文再回望时,“一个材质平凡的乡下青年,在社会剧烈大动荡下,如何在一个小小天地中度过了二十年噩梦般恐怖黑暗生活”。他发觉书中记下的,解释了一个人“特别在生活限于完全绝望中,还能充满勇气和信心始终坚持工作”的动力从何而来。
“回看沈从文的一生,如果仅仅把这本书的意义局限在文学里面,就可能把这本自传看‘小’了。”学者张新颖在《沈从文九讲》里谈到,这个自我确立的意义不止在文学。更漫长人生里,这个自我要应对各种各样挫折、苦难和挑战,去经历多重困惑、痛苦的毁灭和艰难的重生。
时浪里,沈从文始终被不可预料的力量支配着。战乱、文伐、政斗,他苦痛,自杀了两回。到1952年,他在四川参加土改时,已年近半百,高血压、心脏病负累。他仍摸不准时势,但自觉生命到了个成熟期,“更深一层理解到作品和作者的动人结合,作品的深度照例和他的生命有个一致性”。
夜醒,他就读杜甫,此时读“易懂得好处和切题处”。山月被掩,还是千年前诗人望的那一轮。“万千人在历史中而动,或一时功名赫赫,或身边财富万千,存在的即俨然千载永保……但是,一通过时间,什么也不留下,过去了……”他预见了自己。
“另外一些生死两寂寞的人,从文字保留下来的东东西西,却成了唯一连接历史沟通人我的工具。因之历史如相连续,为时空所阻隔的情感,千载之下百世之后还如相晤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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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本刊记者 欧阳诗蕾
编辑 / 周建平 rwzkjpz@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