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官 科

这部片子的好，正在是它摆脱了一切类似题材的控诉姿态，也避开了《熔炉》那样的商业类型化拍法。

文｜ 阿树

艺术与现实建立起来的双重镜像，让《嘉年华》的社会意义一再延展。以至于官方海报标语“救救孩子”，民间齐口称赞国版《熔炉》。

但《嘉年华》没有拍成《熔炉》。这是它的好。

片中，小文母亲的嘶声裂肺，被挡在画面外，成了嘈杂的背景音。而镜头始终没动，不远不近地注视着这个女孩，她看上去柔弱极了，眨眼睛的时候，又平添几分倔强。遭到性侵犯后，母亲给了她重重的一巴掌，半边脸肿了起来。但眼下这个场景中，她有些疏离，吵闹声淹没了巨大的伤痛。或者说，在她幼小的心灵里，这伤痛如同刚生成的台风，踪迹尚且不明。

面对激烈的戏剧性场景（受害者父母的争吵），这个镜头显然有些无动于衷，断然拒绝为观众呈现“好看”的戏剧感。它更在乎这个看上去有点木然的女孩，试图捕捉她神色间的微妙变化。

《嘉年华》的好，正是它摆脱了一切类似题材的控诉姿态，也避开了《熔炉》那样的商业类型化拍法。片中，性侵场面、迫害者形象、父母和社会各界的应对，成人世界里所有复杂的规则和潜规则，化为社会背景，隐秘地运作着。为了专注人物的状态，导演刻意隐去了大部分的戏剧性场景。

因此，影片保持高度冷静，配乐极其谨慎，较少主观镜头，全程手持摄影，抛弃正反打的拍法，尽量避免同一空间内的镜头切换。大量的长镜头，模拟出一种人眼的观察视角，创造了一个拟人化的在场者，悄然立在一侧，静静观察着。这样的旁观视角精准且冷静，又因为中景和特写居多，镜头与人物之间虽有距离感，却丝毫不疏远。

抛却了事件的复杂性和戏剧性，导演借助冷静的镜头语言，为角色建立了真实而自然的表演空间，从而将影片聚焦于人物的真实心理，于细微处见起伏和波澜。正义和公道固然重要，但如何面对伤痛才是本片的主题。

故事始于一间宾馆，孟小文是被性侵的初中生，小米则是一个黑户女孩，她试图利用性侵证据，为自己谋求生路。

11岁的周美君要面对脆弱又倔强孟小文，面对她身上巨大的创伤，但在她懵懂的年龄里，创伤并不是立刻烙下印记，而是伴随着二次伤害，源源不断地涌来；12岁的文淇，则是面对一个看上去顽强、老练的16岁女孩小米，还要在戏中伪装成18岁的样子，但某个瞬间，突然袭来的不安全，将她的顽强打回原形。

两条故事线如同两条河流，并行流淌，偶有交汇，她们心中各有挣扎，各有隐秘的伤痛、惶恐、无奈与不安，从而描绘出一幅女性生存困境的群像。

在华语电影中，《嘉年华》是一部久违的现实主义作品。对社会现实的关注，是欧洲自新现实主义以来的传统。生活流的叙事逻辑，则流淌着新浪潮的血液。

但在现实图景之上，《嘉年华》却充满了丰富的象征性，拓展了一层隐喻体系，与现实相呼应。游乐园、金鱼、婚纱和梦露，这些符号指向了一个遥不可及的精神世界，最终在现实映照下，化为无力的悲凉和有力的讽刺。

影片开场，是小米流连梦露雕塑下，仰望与窥视间，这个场景被赋予一种梦幻情调。小米正处在性启蒙阶段，梦露在她心中是“美”的图腾，也是她对自身身体的想象。离家出走的小文，流落到梦露雕像下，在她脚边安睡一夜，其间的慰藉意味不言而喻。

但这个不真实的雕像也自有它的故事和命运。新立的时候，“梦露”腿脚光洁，故事过半时，贴满了牛皮癣一样的小广告。饶有趣味的是，小米路过雕像时，还特意撕掉了几张。直到结束，小文和小米各自迎来她们最悲惨的时候，梦露被一群男人拆卸。

仿佛本片不再是小文和小米的故事，也是“梦露”的故事。“梦露”的故事凝结了某种共同的命运。

单纯作为符号，“梦露”在片中频繁出现，的确有些生硬。但这个符号指向了小米心中隐秘的启蒙，在人物建设中起到关键的一环，尤其是最终拆除后，图腾坍塌了，这种象征性与小米走向觉醒，形成交错的关系。

相较小米与“梦露”这层浅显的隐喻关系，小文的形象与投射于她的符号要巧妙得多。她柔弱、天真，这让她看起来像一条金鱼。遭遇性侵后，小文回家，抱着金鱼缸走到室外，坐在阳光与阴影交界处，陪金鱼晒太阳。这样的细节非常动人，看到落泪。金鱼需要保护和陪伴，而大人们不能明白，小文也需要保护和陪伴。

随后我们将看到，金鱼或许正象征着她自己。当父亲面临权力逼迫，不能发声时，派出所所长正站在泳池旁边，小文在池中游泳。画面里，所长只剩下半身的两条腿，形成黑色的剪影，占据了前景，只见泳池中的小文默默游开去，样子像极了一条金鱼。

影片建立起旁观视角，但旁观视角并不是制造冷漠的叙事，而是提供新的观看方式，当我们远远地注视着阳光与阴影交界处小文和她的金鱼，光明与黑暗，导演又如何不是悄悄表达了她的悲悯。而当小文像金鱼一样游开，镜头中象征强权的黑影，又何尝不是一种隐含而高级的控诉呢？

因此冷静的叙述并没有因此流于平淡。第二次观看时，除了专注角色状态，这些丰盈的细节，也留下了众多解读空间。大到“梦露雕像”这个庞大的符号，小到金鱼这样的道具，甚至于在构图、运镜等视听语言的运用，看似冷静，实际隐含着导演强烈的表达意图。

例如，同样发挥符号之妙用的，是两位受害者在游乐园里游玩，她们站在大喇叭里，大声呼叫。而另一边，家长们正商量如何平息事件。

在尚未开园的游乐场，在巨型的喇叭中，没有人知道她们发出怎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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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华 (2017)

导演: 文晏

主演: 文淇/ 周美君/ 史可/ 耿乐

类型: 剧情

语言: 汉语普通话

首播: 2017-11-24(中国大陆)

编辑｜胡雯雯

来源｜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