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体」的中国影响,几乎涉及所有一二线活跃作家

南都周刊
+ 订阅

封 面

马尔克斯的魔力更多地彰显在我们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甚至直到今天的当代汉语文学样本里,布恩迪亚上校一次次借助中国大地上的人物、环境和故事还魂。

文|朱白

我们一边在泛着时髦的表情,一边又喜欢吐槽般地称《百年孤独》实在是太过于晦涩,以至于因为难读和难懂我没有看过或者看完已经成为一个通识,即,那是可被谅解的缺憾。而文艺青年的道理还在于——这老头逼格太高了,虽然我没读过这样一本风靡的书,但不影响我买上一本,和以此来标榜自己的品位,而我甚至已经从叶公好龙的这一轮嘲笑中轻松摆脱,因为我对高尚的崇拜态度已经可以说明我的一种格调了,你们还有什么好来嘲笑我的呢?

马尔克斯及其作品在中国的传播和接受,其漫长和复杂度不仅仅是需要一篇宏大的论文来完成,也是因为这本身的现象已经足够迷人,风靡和一度洛阳纸贵,都不足以形容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发生在汉语阅读中的《百年孤独》盛况,包括传统的文学界、批评界、知识界和出版界,也包括新潮艺术界和时髦的时尚界,乃至普通的中学生和对文字(大于文学概念)有着好奇心的大众,都对这本书焕发了长时间的浓烈兴趣。

从客观数据来说,上世纪八十年代以降,仅在中国大陆就有多达十余种的版本和数千万印刷数量的盗版和非版权《百年孤独》在畅销和长销着,这是任何一种翻译类文学书籍没法相比的;从主观判断上来说,马尔克斯的魔力更多地彰显在我们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甚至直到今天的当代汉语文学样本里,布恩迪亚上校一次次借助中国大地上的人物、环境和故事还魂,这个诞生于马尔克斯笔下的人物,仿佛自身也具备了某种魔力,他可以不死,乃至无数次以黄皮肤黑眼珠的形态出现在当代汉语文学的细节和版图中。

马尔克斯以及《百年孤独》之所以能在中国大地上形成热潮,跟当年中国改革开放后第一次与诺贝尔文学奖同步广泛知晓一位世界性的作家有关,也与当时的社会背景、社会思潮和中国所处的历史环境有关。在《百年孤独》中,「就主题思想而言,这是一部反帝、反封建、反独裁、反保守的作品。」(高长荣1984年十月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百年孤独》中所写的译后记)这种主流的解读和与当时相符的价值观,令官方也能对之产生信任;而马尔克斯本身在语言上的「先进性」,使之成为无论是专业文学研究者还是大众读者来说,都可以领略到其美的一种文学文本——这种美甚至可以用「它已经打破了诸如翻译、误读等带来的障碍」来形容。

换言之,马尔克斯本身虽然不具有狭隘意义上的通俗性,但在富有魔幻色彩的语言和故事上,「百年孤独」已经成为一种关于美的「常识」,它几乎可以令所有具有基本阅读能力的人产生阅读享受。

中国作家的表情

正因为马尔克斯在中国的受众数量和风靡程度,我们作家作品光是有着「中国的马尔克斯」和「中国的《百年孤独》」封号的就不计其数,其中就包括莫言、阎连科、陈忠实、麦家、刘震云等等。不知道作为作家个体,他们自己对这样的封号究竟是怎么看的,但某种意义上,除了市场逻辑上可解读的庸俗促销心理行为外,还有就是我们的作家从事实上受到过马尔克斯的影响。

不知道我们再过很多年,有了足够的时间广度和深度之后,再来看待中国当代作家对马尔克斯及魔幻现实主义模仿的这股风潮和产生的文学作品时,会得到怎样的一种结论,马尔克斯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的最重要的导师(甚至可以说没有之一),他对中国文学会产生哪些意义深重的影响,等等。

作家跟其他工种差不多,大多数人一定都有一个模仿和学习阶段,除非天才型作家无需传承和学习,他的本事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否则学习和成为门徒过程在所难免。但我们不会因为他学习得好和模仿得像,而得出他就此已经是一位大师的结论,除了艺术品这东西需要一定的创造性,还有就是模仿永远属于比较浅薄的东西。

《百年孤独》中的开篇句式,对中国当代文学所产生的影响力堪称破坏性的,甚至在漫长和不厌其烦的日积月累之后,已经有了几分荒诞效果。「多年以后……」相继出现在中国作家的文本中,从张大春的《墙》(1984)、莫言的《红高粱》(1986)、马原的《虚构》(1986)、韩少功的《女女女》(1986)、苏童的《1934年的逃亡》(1987)和《平静如水》(1989)、余华的《难逃劫数》(1988)、格非的《褐色鸟群》(1988)、扎西达娃的《丧钟为谁而鸣》(1992)、洪峰的《和平年代》(1993)这批直接缔造上世纪八十九年代中国先锋文学的作品,到郭敬明的《幻城》(2003)和余华的《兄弟》(2006)这种大众阅读意义上的畅销书中,都对这句典范意义的句式进行了模仿和借鉴。以至于百度百科上已经有「百年孤独体」这么一个词条,当然无论是词条中还是这里,所列出和总结的例子,还远远不够涵盖汉语文学对之曾发生过的蹂躏。

以下所举之例也只能是见微知著,在长达数十年的中国当代文学中,几乎可以从所有一线二线活跃的作家身上找到受马尔克斯影响的「证据」,尤其是所谓八九十年代的先锋作家群,而这些除了以较为显著的直接模仿模式存在过以外,更重要的是已经渗透到几代作家的「语法」和血脉里。

莫言与马尔克斯

「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初九,我父亲这个土匪种十四岁多一点。他跟着后来名满天下的传奇英雄余占鳌司令的队伍去胶平公路伏击日本人的汽车队。」这是莫言1986年发表的《红高粱》开篇,对比一下1984年上海译文出版的《百年孤独》中的开篇第一句——「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是不是已经无需任何解读和解释了?如果从主观层面上来揣测,如今已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种某种意义上终结了中国人对这一奖项恐惧心理的成就,应该是悔不当初吧。但仅仅悔恨是不够的,或者这是不能帮助当事人走出尴尬困扰的,事实的荒诞之处就在于当初的学习和模仿竟的是一位如今已登堂入室的作家的代表作,难道《红高粱》不正是莫言的巅峰代表作吗?抹杀掉是没可能的了。

莫言在《红高粱》系列和《生蹼的祖先》系列等作品中也构建了家族神话历史,「高密东北乡」也是一个与「马孔多」相似的虚构地理位置。在2006年出版的《生死疲劳》中,历史与家族以及神话叙事方面也有着朝向《百年孤独》的意思,从衰败到复兴,从盛兴又到破败,家族与历史的魔幻现实成了故事的灵魂,与此同时,在莫言长达数十年的创作生涯中,可以将这种魔幻现实的叙事和曾经学习模仿的元素,看成已经融入其创作血脉的一种物质。除了直截了当的直接模仿,更多的是将马尔克斯创造的独特经典意象拿来使用。下面这篇莫言早期短篇小说中,就是以一个长出翅膀的老人形象,直接模仿了马尔克斯的经典小说《巨翅老人》。

「从风雨的网中,滑过来一个似人非人似鸟非鸟的怪物。他抻着褐色的细长脖颈,凸着滚珠般的喉结,一层水珠立在脸上,像凝结了的胶水。他的脚搅着葱茏的绿草地,碰落草上的水珠,留下深刻的痕迹。——老东西,你还没死?他骂了一声。大雨天你也不安生。告诉你,蜕下你那些乱毛吧,想上天?好好生产多赚钱去坐飞机么!——他无聊地跟老东西说着话,老东西管自蹒跚着,连眼珠都不倾斜过来。雨变得时疏时密,地上升腾起雾气,雨丝射进雾幛,便消逝得无影无踪。老东西一边走一边像落汤鸡一样抖搂羽毛,把水珠甩得四处飞迸。」(莫言《球形闪电》)

「老人穿戴得像个乞丐,在剃光的脑袋上仅留有一束灰发,嘴巴里剩下稀稀落落几颗牙齿,他这副老态龙钟浑身湿透的模样使他毫无气派可言。那对兀鹰似的巨大翅膀,十分肮脏,已经脱掉一半羽毛,这时一动不动地搁浅在污水里。夫妻二人看得那样仔细,那样专注,以致很快从惊愕中镇定下来,甚至觉得那老人并不陌生。于是便同他说起话来,对方用一种难懂的方言但却是一种航海人的好嗓音回答他们。这样他们便不再注意他的翅膀如何的别扭,而是得出十分精辟的结论:即认为他是一位遭到台风袭击的外轮上的孤独的遇难者,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请来一位通晓人间生死大事的女邻居看一看。她只消一眼,便纠正了他俩的错误结论。她说:‘这是一位天使,肯定是为孩子来的,但是这个可怜的人实在太衰老了,雷雨把他打落在地上了。’」 (马尔克斯《巨翅老人》)

阎连科与魔幻现实主义

为了摆脱束缚,阎连科曾经发明了一个新词「神实主义」,用来对抗魔幻现实主义或者张扬自己的主张。不说作为作家这么迫不及待地给自己下定义和盖棺定论是否符合常识,就说这种明明借鉴和受到了影响,回过头来还要摆脱乃至澄清的做派,就已经显得很小肚鸡肠了。《受活》、《炸裂志》里都不乏直接对《百年孤独》等魔幻现实主义名著的借鉴,这中小说即便再得到所谓的成功,不能为之带来任何有关原创性的美誉。你的创作「模块」已经堂而皇之确定在那里,不管你用什么样的语言和名词来为自己的辩驳,难道读者不会自己识别吗?

除了在「耙耧系列」等小说中在阎连科打破阴阳界的写法,借鉴了《百年孤独》外,还有在《受活》中从内容、手法到表现形式均受到《百年孤独》的影响。下面所举的例子中,来自于阎连科的最新小说《炸裂志》,其中受到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已经不再是此前作家从内容到具体细节的模仿,而是一种基因在体内继承之后产生的强大归属感,是经典意象和描写手法直接拿来使用的过程。

「然后孔东德就把提着的东西放在空着的苇席上,到灶房转一转,看见案板上生了一棵树芽儿。朝锅里一看,见半锅菜汤水中游着几条小鱼儿。出来到上房儿和小翠睡的屋里看一看,见贴在墙上的大红‘囍’字,光阴半月也就褪色发白了,像那新婚的‘囍’字贴在墙上已有几年、十几年……课本的页间生了一棵草。粉笔盒里生有一窝小鸟儿,还有几段粉笔头上开出各色各样的小花儿。」(阎连科《炸裂志》)

韩少功与《百年孤独》

大概是因为有着一项外语技能,韩少功算是中国当代作家中比较喜欢向外国文学借鉴的作家,不仅仅是对《百年孤独》,还有其他当代名著性的文学样本也被韩少功拿来借鉴过,比如《马桥词典》对《哈扎尔词典》的借鉴和吸取,虽然这不足以构成抄袭,但也没让觉得前者在艺术性和独创性上多么有价值。

下面这段对女性繁殖能力的描写,也是来源于马尔克斯的经典魔幻现实主义写法之一:女性性欲旺盛,进而令家中的畜生源源不断地繁殖。

「马桥的瓜果都要因为她而腐烂,马桥的畜生都要因为她而疯狂……马桥的黄花就全死了,看着一支支金光灿烂的黄花,摘到篮子里还没提到家,就化成了一泡黑水……铁香的气味也使六畜躁动不安:狗变疯,公猪不上架,鸡鸭都瘟了……」(韩少功《马桥词典》)

「他越用香槟酒款待自己的朋友,他的牲畜越无限制地繁殖,他就越相信自己的鸿运并不取决于他的行为,而全靠他的情妇佩特娜·柯特,因为她的爱情具有激发生物繁殖的功能。他深信这是他发财致富的根源,就竭力让佩特娜·柯特跟他的畜群离得近些……他要干的事儿就是把佩特娜·柯特带到畜栏去,或者跟她一块儿在牧场上骑着马踢,让每一只打上他的标记的牲畜都染上医治不好的‘繁殖病’。」(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本文选自第804期《南都周刊》封面报道▼

加载全文
版权声明:未经许可禁止以任何形式转载
热门评论
快来抢沙发

    继续阅读
    还没看够?打开南方+看看吧
    立即打开

    创造更多价值

    立即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