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仅存的火柴厂,100盒挣5毛钱还在苦苦支撑

南方都市报

凌显海还记得第一次来到常德火柴厂的情景。

火柴厂门前,道路泥泞坑洼,窄到大型货车根本开不进来。厂房的大铁门许久都没有擦过,铁皮缺了一块,锈迹斑驳。几间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破旧瓦房没有人气,只有黑黢黢的设备提醒着这里曾经的喧嚣。

常德火柴厂,位于湖南省常德市鼎城区石板滩镇毛栗岗村,始建于1984年,属于乡镇企业。2000年,全国200多家火柴厂纷纷停产,常德火柴厂濒临倒闭。几乎没有人敢接下这个厂房烂设备破亏空多的厂子。

凌显海不信,人人都要用的火柴怎么会搞不起来?他从广东老家跑到湖南常德,盘下了常德火柴厂,并更名为南海火柴厂。

一待就是18年。

南海火柴厂生产车间。

光景

凌显海和火柴有缘分。

算起来,他和火柴已经打了快30年的交道,就连他的太太,从前也在家乡的火柴厂工作。

1990年,凌显海退伍转业,回到太太所在的高州火柴厂开始卖火柴。高州火柴厂倒闭,他又前往湖南洪江火柴厂,辗转多地,一直没离开火柴这一行。

“我对火柴就有种爱好,”凌显海说。

曾经,火柴是每个家庭的必需品,全国各地都开有大大小小的火柴厂,许多还是当地的国有大厂。上世纪末,打火机、液化气渐渐走进日常生活,当初兴旺的火柴厂像多米诺骨牌般一家家倒闭。

凌显海不相信火柴市场就这么倒了,听说常德火柴厂面临停产,没人承包,他想去试试看。几十万元,凌显海和妻子就接盘了火柴厂,并改名为“南海火柴厂”。迎接他们的,是异乡破旧的厂房,枯朽损坏的设备。

二话不说,回到家乡找设备。广东连州火柴厂、广西梧州火柴厂,这些曾经赫赫有名的国有火柴厂都成了南海火柴厂设备的来源。

除了设备,厂里的技术骨干也来自天南海北。梧州的工程师、洪江的机修师、高州的质控师,沈阳的、河南的、江西的。起家当年,凌显海几乎把能找的厂子技术员都招揽了个遍。

买设备、招工人、做培训、买商标,万事俱备,古老的火柴厂车间又开始运转起来,轰隆隆的机器声从早响到晚。长杆火柴、短杆火柴,走下焕然一新的流水线。

火柴厂迎来了它的“黄金时代”。2003年至2005年,南海火柴厂鼎盛的时候有200多个工人,有时为了赶工,工人们吃住都在厂里。为了多做几件,有的工人天还没亮,就翻过铁门进厂上班——厂房大门上的铁皮,就是防止翻门进来的人被扎伤。附近村子里,每家每户几乎都用上了南海火柴厂的火柴。

好光景没有持续太久。通往外地的公路多了,火柴厂的工人又少了。火柴行业的百年老厂一家家倒下,曾被称为全国四大火柴企业的安阳、泊头、济宁、开封火柴厂已陆续全部关停。

南海火柴厂成为了湖南仅剩的一家火柴厂,就算是在全国,说得上名字的火柴厂也不足10家。

但它也一年不如一年了。现在,厂里只剩下七八十个工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机器。起初一起合伙的朋友也因为坚持不下去,早早退出。

车间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机器设备。

记忆

现在,很多人已经不用火柴了。

那股硝和蜡混合着燃烧的特殊味道,摄影师陈正军已经很多年没有闻到。小时候父辈抽烟,火柴“哧啦”一划,火苗蹿出,点上烟,拉起家常。烟雾和火光交织,在陈正军的记忆中挥之不去。

如今,火柴离陈正军越来越远,在他家里,甚至连打火机都没有。他曾以为,火光跳动的簇簇温暖,只能存留在记忆中。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从朋友处得知,在湖南常德,广东人凌显海经营着一家火柴厂,关于火光的记忆,再次被激活。

一根火柴的寿命很短,从燃烧到耗尽不过几秒的时间,陈正军不知道,这样独属于他们那个年代的记忆,今后还能保存多久。为了保留这份行将消失的技艺,他在南海火柴厂一拍就是三个年头。

每天,工人们将一段段的木材切断、削皮,木材被削得圆圆的,刨片机里走一遭,就成了一捆捆薄木片。薄木片摊平了码齐、烘烤、定型,很快,就分切成了一根根小细棒。

这是火柴梗的初始形状,还要经过筛选,才能进入下一道工序。机器轰鸣,工人们把数以万计的火柴棒排到筛选机器上,密密麻麻,灰尘和噪音齐飞。

工人们早就习惯了,有人会戴上口罩,有的嫌麻烦,便也省去了。夏天天气热,有的工人索性打起赤膊,机器响起来,也分不清哪些是灰尘,哪些是汗水。

一根火柴,最关键的在火柴头,调料时来不得一丝松懈。先打上蜡,再涂上彩色的“药水”,严格按配方调配的药水是南海火柴厂质量的保障。涂料之后,烘烤,逐级分选,再分类装盒,质检,贴商标,打包装箱,入库。

一天又一天,南海火柴厂的机器不曾停转,但越来越多的火柴停留在库房里。现在,凌显海的火柴主要卖到附近的村子里,但村里用火柴的人家也一年少过一年。还有的时候,火柴卖到西部山区和南方沿海的农村。在那里,火柴与“财”谐音,寓意红火发财,祭祖烧香的时候,总要点上几根。

但几盒几盒的售卖总是杯水车薪。“100包35000根火柴,能挣个5毛钱就不错了。”凌显海说,目前的产量,连以前的1/4都没有。

火柴头燃料的配料工人。

幸运

“买火柴的买不到,卖火柴的卖不掉”,火柴厂的员工刘文胜说。

陈正军不知道,火柴厂还能坚持多久。每次,他都不忘买上几包,轻轻一划,试图找回儿时关于火花的味道。有时候他去湘西,遇到喜欢抽烟的苗族老人,他总不会忘记捎上几包火柴。

多年未见过的火柴勾起了湘西老人的回忆。令陈正军印象深刻的是,她们说,如今就是想用,也没有地方买了。

火柴似乎成了年代和历史的代名词。和火柴一样老的,还有南海火柴厂里的老设备、老工人。

南海火柴厂车间里,“安全生产,人人有责”的标语一直在墙上,烟尘的长期冲刷使它原本鲜亮的颜色渐渐消退。车间里的人员换过了好几轮。如今还在火柴厂上班的大多都上了年纪,平均年龄在50岁以上,有的身体还有残疾,年轻人的面孔难以寻觅。

一些技术骨干,从开厂起便跟着凌显海,时间最长的切杆师傅,来火柴厂已经18年。火柴厂里的工人,大多来自附近的村子,夏天天气热,火柴厂有时只开半天工。不上班的时候,工人回到家里种田务农,照顾家人。

这么多年,火柴厂起起落落,凌显海觉得,他没有赚到什么钱。如今,更是只能维系生活。

但他说,只要这个厂办下去,他们就不会没有事情做。

他有着自己的固执和坚持。现在,他仍然坚持使用火柴,大部分员工也和他一样。“火柴环保、安全,不会爆炸。”

凌显海想让他的火柴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做旅游火柴,发展宾馆火柴,做火柴工艺品,他为火柴厂的未来想了很多办法。

凌显海的火柴,比其他人要幸运得多。最近,陈正军给凌显海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经过他和有关部门的讨论,火柴厂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

或许,它并不会成为“最后的火柴厂”。

昏暗的厂房里,常德南海火柴厂厂长划燃了一根火柴,有好几次,凌显海觉得它会熄灭。

可是并没有。

堆料房里的火柴梗。

【采写】南都记者嵇石 实习生詹晨枫


编辑 陈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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