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撰稿|龚小夏

参加大选的美国政客们有一个共识——那就是在举止、语言上保持君子风度,最起码要保持基本的礼貌与仪态。在以往的选举中,无论是初选还是大选,“下三路”的手段(包括嘲笑参选人的外貌和动作、给人起绰号、使用侮辱人格的语言等等)虽然偶尔也会用到,可凡是使用了这种手段的人,在给对手以伤害的同时,也会失去不少选民的支持。

这次共和党的初选,多了一个原本是政治局外人的地产大亨特朗普。从参选第一天开始,特朗普便不按牌路出牌,而且专门爱走“下三路”。

“特朗普在中间休息的时候,拿出化妆品来拼命在出汗的上唇抹粉。后来他又要个全身的大镜子。已经有半身的小镜子,再要大镜子做什么?讲台只有齐胸口高。他恐怕是要看看裤子是不是尿湿了!”

2016年2月26日,在俄克拉荷马州的动员大会上,正在参加2016年总统大选共和党提名竞争的佛罗里达参议员鲁比奥向选民描述头一晚电视辩论中的情况。在那次辩论中,这位过去给人以“乖孩子”形象的70后一反常态,突如其来地对共和党参选人中领跑的地产大亨特朗普发动了猛烈攻击。

鲁比奥将特朗普描绘成一个言行不符的人,甚至是一个骗子。他说特朗普声称要制止非法移民,但是他的公司雇用非法移民,并因此被法庭罚款100万美元。

甚至特朗普最得意的财富和经商能力也成了鲁比奥嘲笑的对象。他说,特朗普的生意中有许多骗局。例如,“那个所谓特朗普大学,完全就是给人下套。有人交了36000美元学费,得到的只不过是在纸皮做的特朗普前照个相!”“如果他没有继承两亿美元的话,你们知道他现在会在做什么吗?他只能在曼哈顿大街上兜售手表!”

特朗普看来完全没有预料到鲁比奥会将矛头对准他。在过去的辩论中,鲁比奥的目标主要是另外一位70后、来自得克萨斯州的参议员克鲁兹。殊不知这次克鲁兹却与鲁比奥结成了暂时的联合阵线,一起向特朗普开火。特朗普顿时大怒,厉声反唇相讥,骂鲁比奥是“神经病”,克鲁兹是“撒谎者”。三人的激烈交火,吵成一团,让CNN的辩论主持人伯利策难以控制。

从这次辩论开始,共和党的初选全面进入了打“下三路”的阶段。

特朗普:始作俑者

他依靠说出大量“政治不正确”的话,不但吸引了媒体的曝光率,而且令多年来对华盛顿党派政治极端厌恶的普通民众长长地出了一口恶气

“下三路”的竞选并不能等同于负面竞选,因为后者对于党内竞争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一环。各个参选人在台上唇枪舌剑,在台下互挖对手的老底。只有经过这样一场炼丹炉之火,最终胜出的候选人才有可能在政治上练就金刚不坏之身,以便在大选之际能够经受住来自对方党派的猛力锤击。

但是,政客们也有共识——那就是在举止、语言上保持君子风度,最起码要保持基本的礼貌与仪态。在以往的选举中,无论是初选还是大选,“下三路”的手段(包括嘲笑参选人的外貌和动作、给人起绰号、使用侮辱人格的语言等等)虽然偶尔也会用到,可凡是使用了这种手段的人,在给对手以伤害的同时,也会失去不少选民的支持。

这次共和党的初选,多了一个原本是政治局外人的地产大亨特朗普。从参选第一天开始,特朗普便不按牌路出牌,而且专门爱走“下三路”。这位以酷爱极度华丽的装潢、与众多美女出双入对、通过电视真人秀大出风头的地产大亨自从宣布参选开始,每天在媒体上滔滔不绝,信口做出各种被内行的人认为无法兑现的允诺(例如,要在美墨边界让墨西哥政府付钱筑高墙去阻止非法移民)。

特朗普最擅长的,便是以各种政治家不能或是不敢说的言论来吸引媒体的注意力。例如,他不惜得罪占选民数目17%的拉美裔,将墨西哥非法移民称作“强奸犯”。

更有甚者,特朗普完全无视政治传统中的个人礼貌,随意对其他候选人进行人身攻击。作为有经验的电视真人秀主持,特朗普出手的攻击往往是毁灭性的。例如,他将前佛罗里达州长杰布·布什形容为“有气无力”。为人历来温文尔雅的杰布从此便在选民心目中被贴上了这么个标签,一直没有能够缓过来。

目睹了特朗普最初在竞选中的行为后,美国政治观察家一致认为,这位地产大亨的参选不过是个笑话。特朗普的真正目的,只是要打更多的知名度。然而,在特朗普的民调一路上升,获得了党内第一的支持度之后,观察家们笑不出来了。知名政论家乔治·威尔一声感叹代表了保守派知识分子的无奈:“这一次,我们都错了。对这次选举,我们恐怕没法说更多了。”

特朗普成功的秘密其实很简单。他依靠说出大量“政治不正确”的话,不但吸引了媒体,获得比其他所有参选人加在一起还要多的曝光率,而且令多年来被“政治正确”打击得抬不起头来、在全球化浪潮中感到被淘汰、对华盛顿党派政治极端厌恶的普通民众(特别是中下层白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恶气。

许多选民哪怕不喜欢特朗普的个人风格,但是觉得恐怕只有像他这样强势的人才能推动政府的改革。就这样,特朗普获得了共和党内三分之一的选票。

鲁比奥:绝地反击

“有人给你脸上来了好几拳之后,你总是应该反击的,”鲁比奥这样对公众解释他的行动

特朗普成了共和党内反体制的代表人物,这让过去同样以反体制为标榜的佛罗里达参议员鲁比奥与得克萨斯参议员克鲁兹感到愤愤不平。这两位70后都是奥巴马上台后被茶党造反的浪潮送进国会山的。在过去几年里,他们都被认为是共和党的明日之星。

有趣的是,鲁比奥与克鲁兹两人都有古巴移民的血统。尤其是鲁比奥,他的父母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离开古巴到美国谋生,连英语都不会讲。鲁比奥从小在家里讲的就是西班牙文。

鉴于美国拉美裔人口迅速增长,共和党亟须找到能够动员起这个族裔选民的人。在2012年的总统大选中,罗姆尼只拿到了27%的拉美裔选票。鲁比奥在共和党内的迅速崛起,是这种需求的直接反映。

在共和党的所有参选人中,鲁比奥是最穷的一个。记录显示,这位律师出身的44岁参议员不久前还欠着10万美元的学生贷款。2012年他出了本书,靠稿费才将贷款还清。目前,他和妻子的个人财产(包括住房)一共只有10万美元左右,在美国只能算个中等家庭。他的父亲是个酒吧侍者,母亲是旅馆的清洁工,他的成功完全靠个人奋斗。

1999年,刚刚从法学院毕业不久的鲁比奥决定投身政界,参加州议会的竞选。最后,他以64票的极微弱多数在迈阿密的古巴人聚居区赢得了议席。这位说话极富感召力的年轻议员地位很快蹿升。2005年,34岁的鲁比奥成为佛罗里达州众议院议长。

在就职演说前,鲁比奥在每个议员的桌上放了一本书,书名是《改变佛罗里达未来的一百个想法》。他在演说时请每个议员翻开这本书,结果人们发现除了封面之外,书里是一片空白。鲁比奥请议员们将自己和选民的想法写在里面。一年后,鲁比奥出版了这本书,并且成功地将其中24种建议成为法律。这使得他在该州的民望大涨,也为他在2010年竞选联邦参议员打下了基础。

也许是由于炎热的气候,或是因为居民的多样化,佛罗里达的政坛素有“鲨鱼池”的外号,政敌之间使辣手毫不留情。鲁比奥在迈阿密的拉美移民中下层阶级的社区中长大,自然不是个软柿子。

在鲁比奥就任议长时,佛罗里达州长是布什家族的老二杰布·布什。为了与布什家族搞好关系,鲁比奥接下了布什班子中的许多人。鲁比奥在2014年4月宣布参加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提名的竞争。第一个遇到的对手,却是他当年在佛罗里达州视为支柱的杰布·布什。

对于鲁比奥的参选,杰布极为愤怒。于是,从2015年秋天开始,美国各地的电视上都出现了针对鲁比奥的负面广告。到2016年1月底的爱荷华选举之前,杰布在这上面花了至少两千万美元,占他使用的竞选经费的三分之一。

被打得抬不起头来的鲁比奥于是求救于共和党内的大佬。他在首都没有多少人脉,除了几个从佛罗里达带来的心腹之外,他能用的只有一些参加过2008与2012年竞选组织的人。问题在于,这一帮共和党中的所谓资深顾问都是些循规蹈矩的人。他们按照传统共和党人的模式来打造鲁比奥,无论是着装演讲还是行为方式,都让鲁比奥越来越失去原来的特色,他身上一点也看不到从迈阿密拉美人聚居区拼搏出来的那个带点匪气的青年政治家的影子。这也让他的竞选活动一直显得有点无精打采。

2月6日,在新罕布什尔州初选之前,鲁比奥在电视辩论上遭遇了一次滑铁卢。

主持人问:“共和党对奥巴马的批评之一,是他只当过一届参议员,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人们说,作为第一任参议员,你并没有做好当总统的准备。你怎么说?”

鲁比奥回答:“让我们不要再幻想奥巴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非常清楚他在做的事。奥巴马在有系统地改变美国。将美国变得与世界上其它国家更相似。我当总统之后,要继续发扬使得美国成为最伟大国家的那些因素!”

同台参加辩论的新泽西州长克里斯蒂反驳鲁比奥的说法。他说,国会的人每天早上起来,想的是如何发表讲话,而州长却要考虑如何处理实际事务。他再次强调,参议员鲁比奥和奥巴马一样,没有当总统的能力。

面对克里斯蒂的反驳,鲁比奥将同样的答案几乎一字不差地重复了4次。克里斯蒂当场不客气地打断他,指责他只会背答案,脑袋里其实空空如也。上千万电视观众也有同样的感觉。

两天之后,新罕布什尔选民投票,原来民调第三的鲁比奥只得了第五。从那以后,鲁比奥的选情就一路不顺。虽然在南卡罗莱纳和内华达都获得了第二,但是比第一名特朗普落后了十几个点。情急之下,鲁比奥甩开共和党顾问们的建议,在2月25日的电视辩论中突然打特朗普的“下三路”,不仅让所有观察的人跌破眼镜,也令特朗普本人大吃一惊。

辩论过后第二天,鲁比奥开始在所有场合都将特朗普形容为一个骗子,一个兜售假货的人。他发誓:“我会一直竞选下去,绝不让一个骗子夺取共和党!”

一些在鲁比奥发迹之前便认识他的人说,这才是当初那个拉美裔贫穷社区中摸爬滚打出来、从小便知道怎么打架的人。

“有人给你脸上来了好几拳之后,你总是应该反击的。”鲁比奥这样对公众解释他的行动。

克鲁兹:渔人之利

在2013年9月,为了阻止预算议案的通过,他在参议院进行了21个小时的冗长演讲

鲁比奥出击“下三路”,打乱了特朗普的竞选计划。在连下数州之后,特朗普的行为本来已经开始有所收敛。无论如何,他总不能靠共和党内三分之一的选票来赢得大选,必须拿出点实质性的政策来。

可是面对鲁比奥的攻击,特朗普出于本能重拳回击,包括使用了许多不登大雅之堂的语言。对于他更成问题的是,选民开始注意到他过去的记录。当鲁比奥指责“特朗普大学”是骗局时,“特朗普大学”立即成了谷歌搜索上最热门的词。

民调显示,在鲁比奥发起攻击之后,特朗普的支持率开始呈现停止甚至下降的势头。然而,鲁比奥也没有能够因此为自己赢得太多的支持。共和党中的许多基本选民(尤其是保守的基督徒)对于打“下三路”的非君子行为并不怎么认同。于是,得克萨斯州参议员克鲁兹开始坐收渔人之利。

泰德·克鲁兹是美国政治中的异数。这位1970年出生的律师的父亲来自古巴,后来移民加拿大,拿到美国国籍还是2005年的事。不过,他的母亲却是出生在特拉华州的美国人。克鲁兹受过良好的教育,从普林斯顿大学本科毕业之后进入哈佛法学院,被他的教授认为是最聪明的学生之一。1992年,他曾经获得全美大学辩论的冠军。

从法学院毕业之后,克鲁兹进入最高法院,为当时的首席大法官伦奎斯特当助理。那是法学院学生梦寐以求的工作。2003年,克鲁兹被任命为得克萨斯司法部的第二号人物,专门为州政府打官司,包括9个在联邦最高法院的官司,这是非常出色的表现。要知道,能够在最高法院打官司,哪怕只有一次,都会被律师界认为是最高的荣誉。

2012年,克鲁兹进入参议院,以坚定而决不妥协的保守立场著称,甚至不惜与共和党领袖撕破脸。在2013年9月,为了阻止预算议案的通过,他在参议院进行了21个小时的冗长演讲。虽然没有什么效果,但是却向人们显示了他的决心与精力。

克鲁兹的这种作风,令他在共和党的主流派内没有什么人脉。当他在2015年3月宣布参加总统提名竞争之后,共和党的大佬几乎没人对他表示支持。不过,克鲁兹也以他的不妥协赢得了厌倦了华盛顿政治交易的大批共和党选民的认同。

另外,他也是个非常出色的组织者。与鲁比奥不一样的是,他没有去找共和党那些价格昂贵的竞选顾问,而是自己组织草根班子,通过新技术与新媒体,用最少的钱办最多的事。

2月1日,爱荷华州进行党内选举,克鲁兹的做法便显出了效果。他动员了12000人在这个只有300万人口的州里面帮助他拉票,在10位候选人中脱颖而出赢得第一。接下来的新罕布什尔州,克鲁兹花了三十多万美元,得到了排名第三的成绩。他用在每个选民身上只有18美元。相形之下,财大气粗的杰布·布什每个人头花费了1200美元,排名还在克鲁兹之后。

在很长时间里,共和党政治主流派中的多数意见一直认为,在特朗普与克鲁兹之间,特朗普恐怕是更容易打交道的一个,因为特朗普会做交易,克鲁兹却不会。而且他们根据以往的经验,认为像特朗普这样的人竞选没有什么底气,闹一阵就会销声匿迹。直到特朗普大赢新罕布什尔和南卡罗莱纳之后,党内主流派才开始慌张起来。

最让他们担心的是,民调一直显示,如果共和党推出了特朗普,等于是将白宫拱手送给希拉里。慌乱之中,共和党一些大佬们组织起了反特朗普运动。2012年的总统候选人罗姆尼干脆公开发表讲话,痛斥特朗普为骗子,号召人们不要将选票投给他。

这时,共和党领袖们开始重新审视克鲁兹——不错,他那没有商量余地的保守立场的确给他们带来不少麻烦,但是他毕竟是个正经人,身上没有特朗普那种流氓气。而且在目前剩下的4位候选人中,除了克鲁兹,别人的实力都无法与特朗普对垒。

不久前退出总统提名竞争的南卡罗莱纳州参议员格莱姆的做法,体现了共和党内部的这种转变。还在几个星期前,格莱姆曾经说过,在特朗普与克鲁兹之间进行选择,就等于在选择是被开枪打死还是被药毒死。在3月1日的“超级星期二”之后,格莱姆主动给克鲁兹去电话。两人长谈一通,决定摈弃前嫌,携手制止特朗普。

“泰德和我在同一个党。特朗普不是我们自己人。”格莱姆公开说。显然,共和党的主流派已经准备好了站在克鲁兹的后面。2016年的总统选举就这样走入了一个新篇章。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