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张蕾 王年华
2016-02-04 10:36
17年前,作家赵瑜曾推出一部震惊体坛的报告文学《马家军调查》,当年就在那部作品定稿准备出版时,赵瑜迫于相关方面的压力还是把书中最具震撼力的“兴奋剂”部分删掉了。而现在,这段被删掉的章节终于重见天日了。
作为女子一万米世界纪录的保持者,王军霞一直对过往经历保持沉默。真相就像无人接近的29分31秒78一样,孤独地埋在那里,绝不止赵瑜的一本《马家军调查》那样简单。 采访时王军霞也不愿多谈,“所有的报道都不足以还原我。”
为此,特推出本刊发于2012年及2015年的两篇报道。
所有的报道都不足以还原我
两岁的黄丹婷爬上茶几,拿着叉子剁西瓜,又翻到沙发上,打翻了水杯。王军霞始终不理会,只是在水杯打翻时,佯怒:“自己先去玩。”女儿去厕所拖出小便盆坐在上面。
午饭,黄丹婷自己攀着上了椅子,找喜欢吃的下手。头磕在桌角,哇地哭了。王军霞没有帮她吹揉,“不许哭,亲妈妈一口,妈妈抱你。”丹婷揉了揉头,在王军霞脸上贴了一下嘴,继续啃手中的排骨。
这基本是王军霞和两岁女儿的常态——让她独立玩耍,独立生活,不给太多约束,也不给过多爱护。“中国不重视启蒙教育,结果一、二年级过后,一些对学习不感兴趣的孩子,家长就想着送去练体育,之后,教练就是经验,管打管骂。”
还是聊到了体育。
作为女子一万米世界纪录的保持者,王军霞一直对过往经历保持沉默。真相就像无人接近的29分31秒78一样,孤独地埋在那里。直到某专业体育媒体对她进行采访,一旁的丈夫黄天文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冰山才露出一角。
黄天文觉得王军霞受了太多委屈,“应该为她伸张正义”,甚至为弄清内幕采访过多名教练、队友,他想让已经对“马家军”概念深入骨髓的人们了解,真相不止赵瑜的一本《马家军调查》那样简单。
但王军霞不愿多谈,“所有的报道都不足以还原我。”她正在写一本书,悬念交给媒体去预热。
背景,马家军
1988年,中国足球队因首次闯入奥运赛场,得以用录像的形式在春晚向全国人民拜年。此后,几乎每届春晚都会出现当年正红的体育明星或团体——1993年的高敏,1997年的“李家军”体操队,1998年的邓亚萍、王涛,2005年的刘翔……其中数1994年亮相春晚的“马家军”名头最响。
赵瑜在《马家军调查》中写道:1993年是马家军红透半边天的最高峰。年初开赴天津首战七运会马拉松赛大获全胜;年中出征斯图加特世界田径锦标赛勇夺三项冠军,标志着中国女子中长跑大举登上国际舞台;而后在北京七运会对世界纪录一顿狂轰滥炸。国际体坛余震未消,马家军又猛虎扑食般杀向西班牙,包揽了马拉松世界杯赛的前三名。同年还有亚洲田径锦标赛,马家军风卷残云奖牌无一漏网。江泽民、李鹏、李铁映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专程接见。国家体委、辽宁省委频频发出向马家军学习的号召。舆论界一致赞扬表彰。正如国家体委主管宣传的副主任刘吉先生后来感叹的那样:马教练啊,现在报纸对你赞扬的词我看都用尽了,我再也想不出更好的词来赞扬你了!舆论如此拍“马”,让“马家军”这支似乎战无不胜的队伍成为了中国在世界政治、经济舞台上奋起直追的代名词。
当年的春晚小品《打扑克》,黄宏在台上挥着手昂声说着台词:“不是马家军打了兴奋剂,是马家军给12亿中国人,乃至世界华人打了一针兴奋剂,我们中国总有一天会像马家军一样,跑在世界最前头!”或许马俊仁听出了台词中的逻辑失误,镜头转来,他一直没笑。
当时,《打扑克》中“全国没有人不知道”的“马家军”主教练马俊仁有句名言:说破啥就破啥,说让谁破就让谁破。
纪录是破了,随后一年,马家军也“破”了。
刘东被除名,王军霞等队员离队,一年之内,风云突变,就连媒体的报道也鲜有倾向于马俊仁,认为他“干涉队员恋爱,又贪、又霸、又损”。
“马家军”的崇拜者、神话论者又被集体注射了反兴奋剂——马家军也是这块土地上一支凡俗普通的运动队,而不是理想中拒腐蚀永不沾、拖不垮打不败的铁军神旅。
辉煌,在亚特兰大
1994年,王军霞离开跟随了3年的马俊仁,境况比刘东好不了多少——缺乏系统训练,没有运动队敢接收。辽宁教练毛德镇在弥留之际对王军霞的丈夫黄天文说,“那时候(接收王军霞备战亚特兰大奥运会)我天天带着刀,以防万一。”赵瑜在采访毛德镇后也写道:“一看到毛指导,我就发现他心情很不好,后来他给我看了藏在腋下的匕首,告诉我有人打恐吓电话、写恐吓信。他当时说的一句话,我印象很深刻:‘我本来很低调,不想惹是生非,但还是逃不过去。’”
出征亚特兰大前的各类恐吓让毛德镇担惊受怕——而这也正是王军霞再次被关注的焦点话题之一——让他更觉不公平的是,自己回国后,不但不论功行赏,反而“被退休”。他对赵瑜说:有时候,体育不再是单纯、良性的竞赛,而是极其复杂的,需要看权贵的脸色行事,同时遭受来自同行的内耗。
教练如此,队员的境遇可想而知。
王军霞的亚特兰大奥运会“是带着包袱去的”,“包袱”来自于出征前家人不断被骚扰、恐吓。黄天文怕这些信息没有佐证,在毛德镇弥留之际与他对话。
王军霞不想多说这些,也总让丈夫少说,两人很有默契地从不具名点姓。
“我比赛从来就没有包袱。”
“那次的包袱来自谁?”
“可想而知。”
“当时确实有压力吗?”
“有。如果我不跑这个(5000米)冠军的话,就没有这个压力,(一万米)可能发挥得更好,也能拿冠军了。这就是压力,这就叫干扰。”
1996年,美国亚特兰大奥运会,王军霞夺得女子5000米冠军,在她擅长并保持世界纪录至今的一万米项目上惜获银牌。直到2004年,中国选手邢慧娜在雅典再次成为女子万米之王。而这期间及其后,“马家军”大多数只征战于国内赛场。
生活,在体育以外
人物周刊:为什么选择现在说十多年前的事情?
王军霞:我现在不想说太细节的过去。我会写一本书,告诉大家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之所以现在说出来,是因为对过去的事已经能客观、公正地看待,不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觉得很不公平、不可理解。
我会告诉大家王军霞是怎么成长起来的,作为运动员到底是什么类型,是外面说的能吃苦?大强度大运动量训练?很想被教练选去?我会给大家一个交待,这个交待与大家想象的完全不同。走到现在,我认为自己是比较健康的人,所以才会有现在的生活状态,遇到什么事都不会大惊小怪。据我所知,有人认为我吃了很多苦,从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小丫头被马(俊仁)教练从农村带出来,通过3年很苦的、大强度的、科学的训练才有了后来的成绩,外面应该是这样认为的吧?
人物周刊:起码当年很多人是这么以为的。
王军霞:因为那时候的宣传是这样的——如果没有马教练把我们从农村带出来,我们就狗屁不是。
人物周刊:这不是我们现在的想法。
王军霞:无所谓你现在是什么样的想法。所有的报道都不足够还原当年的经历,我需要一本书才能讲清楚。
我15岁才接触长跑。搁现在,我应该是不会在运动圈里出现的。我的经历不光揭示运动方面,我更希望告诉大家:在孩子成长过程中应给予什么样的教育,让他在这个社会健康成长,要培养孩子什么样的价值观来面对未来、面对世界。
人物周刊:我们现在的体育人才培养是否从观念上就错了呢?
王军霞:大家都推崇明星,推崇不择手段地赚钱。许多以名利为出发点,让孩子迷茫。我们把成功定义为出名、赚钱……已经失去了正确的评判标准。不是说孩子学习不好就要把他送去练体育。
人物周刊:体校那么多,不是谁都能出类拔萃。
王军霞:对。美国那边多数是家长根据孩子的喜好进行选择,学校提供平台,有各种运动小组,到你快成年时,觉得自己在某个方面更强,便会走专业道路,而不是从小抓过来就开始往专业方向培养。从兴趣爱好开始,通过兴趣爱好提升情操和体魄。
人物周刊:获得奥运冠军后,为什么选择去美国?
王军霞:寻找生路。当时的国内环境已经不适合我了。
人物周刊:当时你在国内处境很尴尬?
王军霞:对。不光是我个人,直到现在,许多运动员也不知道自己是现役还是退役,我面临的情况比那更复杂。我会想把自己在做运动员期间欠缺的知识补充一下,能够融入到社会当中。我当时并没有自己停止训练,而是被迫停止的。我想去学习,可根本没有可能。我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所以才会想出去。我去找领导,让他们给我一条生路。
人物周刊:为什么不选择抗争?
王军霞:抗争不起,不在一个重量级上。
人物周刊:1996年你决定跑奥运会5000米,算是一种抗争或证明吧?
王军霞:那时候大家一再说,包括马教练也说,这帮丫崽子离开我,谁也不可能出成绩。我就是离开他以后的一个有力证明,而且大家也忽略了许多没有离开他,或是回到他那里训练的人怎么样,做一个比较。1994年我离开,跟毛德镇教练训练,大家说我毁了“马家军”,曲云霞和许多其他队员都在跟马教练训练,他们在准备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2000年悉尼奥运会甚至2008年奥运会,他们有十几年的时间在训练。十几年与我的3年比,他有足够的时间培养出更多的王军霞,结果呢?
那时候大家认为马家军就是不可战胜。我这么说不是想否认马指导当时带队所创造的成绩,只是大家忽略了许多东西,当时的媒体也过于神化了我们队伍。当时在宣传等方面是全封闭的,队员没有开口说话的权利,说出来的话也是被教过的,都不是真正的状态。所以说出来的不是真正想表达的。
人物周刊:现在可以开口说了?
王军霞:是我老公说的,他觉得我受了太多委屈,应该说出来让大家知道:我不是为了钱离开马教练,我不是造成马家军姑娘大逃亡的罪魁祸首,我不应该是一个罪人。我对体育运动有了真正了解,可以为中国的体育运动作出更大的贡献,哪怕我不在场上跑。
人物周刊:你是指自己对体育的理解和专业运动的训练手段?
王军霞:美国及许多国家更注重全民体育,而不仅仅限于拿金牌。一个国家的未来不是靠几块金牌决定的,而是国民的整体健康水平。我们国家过去推广全民健身运动是政府行为,每年各体育局都有任务,完成多少大型赛事和多少小型运动,而且是国家拨款。现在是市场经济,许多企业会和全民健身运动融合在一起,他们出资提倡这种健康的生活方式。这也就是近些年我们能够与安利合作,推广健康跑的最主要原因。
人物周刊:很多人回忆自己的运动生涯时都说他们“不属于自己,不属于父母,属于国家”,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
王军霞:那个时期我也会这么说。我是一个地球人,做任何事情都要对这个地球有益。我认为人的存在应首先考虑个人——不是个人利益,而是个人成长——把自己完善,才能够去考虑其他。赛场上还是要靠个人完成整个过程,把国家作为一种动力。
人物周刊:你现在的价值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形成的?
王军霞:就是一步步成长过来的。我从小参加运动就不是为了拿冠军,而是喜欢,那时的鞋子不好,脚趾甲会因挤压变黑、发红,会有新的趾甲长出来,但对我来说,跑步就是轻松、快乐的事情。我在运动中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找到了超越自我的快乐。现在我感谢那段经历——一切都被切断了,只能自谋生路时,我学会了独立思考。
我会写一本书,告诉大家曾经经历过的事情
2007年9月20日,在上海杨浦体育场,我第二次见到王军霞。她开着车,说自己学车一级天才,认路一级白痴。
我带去了1996年她在亚特兰大奥运会5000米夺冠之后披着奔跑的那面国旗。当时没人料到王军霞会夺冠,所以代表团没有准备国旗。一位留学生从看台抛下了他带到现场的国旗,与“东方神鹿”一起,组成了中国体育史上最经典的画面之一。
这面国旗是大约一个月前,在大连采访完毛德镇教练后,他写信给我寄来的,委托我转交给中国体育博物馆。在格子纸上,他写道:“当时小霞从给她国旗的主人手中接过时,本想结束后再还给主人,哪知在人海茫茫的场地里,无法找到……这面国旗非同小可,历来各届都没像小霞这样动人场面……另外明年又是在我们召开奥运会,我很希望……再看到像小霞……那样英姿动人的场面。”
夺冠当日王军霞绕场后,将国旗递给毛德镇保管。一保管就是11年,没有人找毛教练问过。他和王军霞在这荣耀一时的奥运会后,像这面国旗一样,隐匿了。
她没有任何正式的退役仪式,甚至没有相关说明,23岁后就再也没有参加国际大赛。奥运冠军退役后的“至少副处级”的安置规定也没有在她身上实施。作为长跑奇才、世界纪录创造者,她没有从事任何跟中国竞技体育直接相关的工作。
马俊仁在2008年的一档电视节目中说,“马家军兵变”后,这些队员回到沈阳,因为她们“离开了教练”,所以包括王军霞这种日后的奥运冠军在内,都“没有得到妥善安置”。
后来经过严正恳求,王军霞得到领导批准,赴美留学。此后多年,她一直在跑步和不跑步、中国和美国、工作和家庭之间寻找自己的位置。
你怎么像马俊仁一样
今年6月底,美籍华人黄天文的新书《东方神鹿——我的太太王军霞》召开发布会。黄是王的第二任丈夫,5个月前,两人已经在美国通过诉讼离婚。根据书中“富山事件”一节的描述,1994年12月,马家军在日本富山县进行交流活动期间,一天晚上,马俊仁试图对王军霞实施性侵犯,王反抗后逃脱。当晚,王住在队友曲云霞的房间,深感恐惧。至此,王打定主意离开马家军。在与队友的交流中,“发现很多人有类似的经历,大家以前都敢怒不敢言”。此番,众人怒火被点燃,决定“兵变”。
这是首次有人明确提出相关控诉。2007年7月,我第一次见王军霞时,她曾给我打了个哑谜,来解释她坚决离开马家军的原因:“我是在94年的12月份离开的,94年11月份的时候我们去日本的友好省(富山)交流活动。有一天,我是从马指导那里惊慌失措地跑出来,直接撞到我们的一个翻译。那一晚上我没有在自己的房间睡,我跑到队员的房间去睡的。我有过那么一个经历。从那回来以后我就提出离开。”
8年前王的说法,与今日黄的说法有交叉点,但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王军霞都没有正面证实“性侵犯”或者“性骚扰”。
根据黄天文的说法,王军霞其实在不同场合、对不同的人,都说过类似的对马俊仁的控诉。王军霞自己也承认,退出马家军时,在面对下至省市领导、体委主任,上至国务委员等领导的询问时,她都曾说出这个理由。“谁都没有说(出去),所以我觉得我也不能说(出去)。”2007年夏天,她对我说,“我当时特别不理解,但现在经历过来了之后我就理解了,我觉得我应该学会承担一些事情。”
在美国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黄天文觉得无法接受沉默对待此事。他认为,马俊仁对待队员的方式方法和所作所为,一定程度上“摧毁了她”。
“我们两个人吵,争吵到一半,我就说,你再这样我打你了。她说,我们下去打。结果我就把车停下来,我们就到草地上去摔……她一边打一边跳,说,马俊仁都摔不倒我,你有什么本事把我摔下来……”黄天文觉得,“马俊仁”就是王军霞内心对立面的符号,“一吵架她就说,你怎么跟马俊仁一样?”
黄天文的老家在上海,他学音乐出身,在美国留学后做生意、搞环保。与出生在东北,从小撒丫子在山里、在海边奔跑的王军霞相比,不论家庭背景、成长经历、教育环境或者自身性格,都存在巨大差异。他们在1999年朱镕基总理访美时的宴会上相遇,黄记得,在短短几分钟的交谈里,王军霞“大概讲了五六遍”,说“头痛”。黄认为,王的头痛跟在马家军的经历有直接关系。
黄王二人在2008年北京的一次活动上再次相遇。那时,王军霞已经结束了与足球运动员战宇的第一段婚姻,独居上海。两人相恋并结婚。
婚后,黄天文成了王军霞的“改造师”。他为她挑选礼服,纠正她的说话习惯,与她分析如何做电视节目,教她如何从不折不扣的运动员转变成“知性美女”。但可能正是这种黄自认为正确无比、毫不退让的“塑造”,唤起了王比较黑暗的记忆。
一次在飞机上,黄天文嫌王军霞说话声音大,提醒她,“讲话要柔和一点,有素养一点”,“哇啦哇啦大声叫,这是农民呀!”王急了,振着双臂:“我就是农民!”
飞机上的人都看着她。前排一位有老年痴呆症的奶奶原本一直在走动,也“被吓得再也不敢(从座位上)爬起来了”。
黄觉得王军霞在内心深处并没有彻底谅解马俊仁,但在兵变风波过后,王在面对公众时都没有表现出对马的责怨。
在一次电视节目中,王军霞直面马俊仁时说,“马指导也很不容易。我们跑多少公里路,马指导骑着他的破自行车就要跟多少公里路。破自行车吱嘎吱嘎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响。十几个运动员跑湿的衣服都扔在马指导身上,驮在车上,系在身上。拿着手电筒给我们照着路。这一切我们并不是没有看在眼里。激动的时候就把这些放在一边了,光想自己受了什么委屈。说了一些偏激的话。”“我们做这个事业的,我们的委屈,马指导的委屈,就当是我们为这个事业应该承担的吧。”
对于前任出书,王军霞在微博上公开回应:“6月28日我的前任丈夫黄天文未经授权以大量失实内容的方式出版发行了《东方神鹿——我的太太王军霞》,特敬告各位媒体、出版社、发行商等,请本着为公众和我本人负责的态度慎重对待这本书的销售和推广。本人将保留通过法律渠道解决问题的权利。”
黄天文解释自己一开始写书的目的是为了挽救婚姻,“(让她)把自己的anger,就把这种痛苦,解放出来,释放出来。把毒瘤割掉,这样的话呢,让她清醒。”他说,“一个很坚强的木头,已经受伤了,断过了,再接起来的时候,它一定没有原材料的时候坚强。她很坚强,但她已经……断裂过了。”
我以后也不能说,永远不能说
2012年临近年终,国际田联100年庆典在西班牙巴塞罗那举行。王军霞入选了名人堂,中国贵阳市获得了国际田联世界越野锦标赛的举办权,国家体育总局、中国田径协会领导获得了突出贡献奖。那天午宴,田管中心的一位领导对王军霞说:我们田径人永远记住你,你是我们中国的骄傲,1996年奥运会,你救了我们,你救了中国田径事业,我谢谢你。
黄天文回忆,王军霞听闻此话,当场大哭。
这位领导嘱咐黄天文,“要好好照顾她,她太苦了。”黄天文记得这位领导说:“她的很多事情,我现在不能说,以后可以说。”但领导停顿了一下,又说:“我以后不能说,我永远不能说。”
1993年,王军霞破世界纪录、拿欧文斯奖,获得当年世界最佳女运动员的爱尔兰水晶奖杯——同时获奖的男运动员是美国篮球巨星迈克尔·乔丹。被最高级别领导接见,受全国崇拜,在各级体育组织发起学习马家军的浪潮中,王军霞等人的社会声誉达到顶点。但回忆起来,王军霞却说:“跟马指导生活3年的那个时间,一直都很压抑,好像那个冠军是别人的,不存在在我身上一样,只有后来离开马指导以后,我参加的那些比赛,包括我1996年拿的那个奥运会冠军,那是自己真正体会到那种拿冠军的快乐。其他那个没有感觉。”
1996年拿冠军的过程是惊心动魄的。离开马家军后,人事档案在大连体院的教练毛德镇接手了王军霞、刘东等几位原马家军成员。当时没人敢接这些女将,毛的家里人也坚决反对,但省里领导派了辆车,直接把毛接走赴任了。“这个咱没有别的话说的,举手(入党宣誓)的时候就说服从党的分配。这东西你得兑现,不兑现不行啊。”
毛德镇到运动员宿舍开始做工作。迎接他的是挂起的十一二双鞋,寓意“挂靴”——她们都不想干了。老毛挨个做工作,想打开她们心里的结。
“当时王军霞,(我感觉)她自己的神经系统不是太好,看人眼睛都不眨巴,你问她、叫她,她都不知道。她那个思想就特别集中。从我的感觉上说,对她们就不能从深层上去追问和了解。……就像受到刺激比较深一些,想问题特别专注。”2007年在大连的家中,毛德镇对我说。他两年后去世了,死于肺癌。
为了解决王军霞的问题,毛德镇做了很多工作。第一步,入党。“我是党员,做我助手的学生也是党员,我请示省政府说我第一步要培养她入党,因为王军霞的年龄小,她的路还长着,她将来要在中国工作,我说你最起码要解决政治上的问题。”毛德镇觉得政治觉悟提升了,可以使她的思想“不至于滑下去”。
“(她当时的问题)就是说没把自己的前途有一个什么规划。就是今天活着不管明天,说‘我已经是个不可救药的一个人了’,书又念得少,在大连体校一个中专,又是一个女孩,又那么瘦弱,将来干什么,都不想,尤其是她哥哥被车轧死之后,她对自己很不负责任的。”
1993年王军霞在斯图加特世锦赛大放异彩,当时她的哥哥已经因为车祸去世,家里、队里为了她专心备战,一直瞒着。直到七运会结束后,一次参加活动,在飞机上,教练告诉了她实情。她没有说话。回宿舍后边写日记边哭,任谁劝也劝不住。写完日记,收起本子,就没再为此事哭过。但她拒绝去给哥哥上坟,变相表达对哥哥离去一事的不接受。
毛德镇把入党视作拉人进步的良方。他自认从小受党的培养,牢记恩情。可就在带着王军霞从亚特兰大载誉归来后,他被迫退休。远走广东某体校工作,某日收到一份“留党察看”处分书,事前他未得到任何知会。处分的理由跟跨省工作有关系,还提到他“不参加党组织活动”。
抓成绩、重营养膳食,毛德镇对王军霞循序渐进。生活上毛柔声和气,训练上则异常严格。有次训练课,毛让王跑两个5000米,第一个穿胶鞋,要跑进15分30秒,第二个穿钉子鞋,要跑进15分20秒,中间休息30分钟。跑第一组时,在王军霞身上拴12个直径接近300MM的气球,增加阻力,每跑一圈,捏碎一个。跑到第八圈时,王军霞“眼泪直冒”,毛以为她鞋不合脚,再怎么询问,王军霞“不放声”,“眼泪啪啪掉”。
场外的困难更多。他们将备战地主要放在南京。因为“时常有人来场地里无理取闹,不让训练”,毛采取了各种防范保护措施。王军霞、刘东跑步时,会有男队员围在周边保护。毛亲自看着给队员们熬汤、熬中草药,害怕有人动手脚。他甚至在枕头底下放把匕首防身。王军霞和毛德镇在大连的亲人都收到过花圈或者威胁信件。他们不肯猜测这些“不明物”的来源。
承受着巨大压力来到亚特兰大的王军霞,作为唯一一个兼项的中长跑运动员,在发烧、拉肚子的情况下,靠强大的心理素质拿下了5000米冠军、10000米亚军。在向来重视奥运会的中国,她的政治地位达到巅峰。
“从亚特兰大回国后,有一天毛指导跟我说,他要回家了,再不回队里,因为有人告诉他退休手续都办好了,限他三天之内从田径队离开,跟他说爱上哪去上哪去。我后来把所有的恩怨都放下了,但毛指导是被气死的。”王军霞在2012年接受某体育专业报纸采访时说。
她自己也找不到位置了。她的助理教练和其他队员等也都被迫离队,没人管她了。她的伙食由冠军灶降至分餐,跟其他一般队员一起在食堂排队。她羞于排队,便等人都吃完了才去打些冷食。边吃边哭,旁人也会议论她不恰当的出现。她去国家体委反映情况,有人来给她做工作,“马指导那里是一个梯队”,“口号就是备战悉尼、雅典和08奥运会”,“是保一个王军霞还是保一个队,答案一目了然。我理解他们的选择,所以选择放弃。”
绝顶聪明
在黄天文的书上市的几乎同时,王军霞在厦门举行了人生第三次婚礼。她说自己“一路磕磕绊绊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男人”。“由于活得太真实太坦诚,以至于屡屡受挫,却又越挫越勇……胆大、心细、敢爱、敢弃、追求属于自己的生活。”
黄天文说王军霞用微博,从来不看别人评论的,她不在乎。“这就是冠军的思维……爱是爱,恨是恨,她根本不顾忌什么东西——我是世界第一,我做什么都是我有个性的,我不要学什么孔子、孟子什么的,不要学鲁迅也不要学任何一个,我就是我。”“她做任何一件事情都做得很到位,哪怕是叠衣服都叠得比别人好,打包整整齐齐的,(铺)床的话,我说你可以教别人怎么去铺床。她是特殊材料制成的。”
王军霞天生脾脏比较大,造血功能好。这可能是她成为天才运动员的一大优势。她想当然地这么唱那首歌:“三分靠打拼,七分天注定。”直到朋友纠正,她才反过味来。朋友紧接着说:不过,对别人可能是唱错了,可对你来说可能就是这样。
“(我)绝顶聪明。我是在用脑袋来打比赛,我从小就是用脑袋在生活,我不是算计,只是用心、用脑袋在生活。”王军霞说。
“王军霞为人精明,很有主见,头脑灵活。(1996年)奥运会是她的一大赌博。如果失败了的话,她的下场要比那些(失业落魄的运动员)还惨。因为她身上还背着‘欺师灭祖’‘背叛’的帽子,当初带头兵变的可是她呀。……结果她赌赢了,基本赌出了她今天的生活。”2007年,纪实文学《马家军调查》的作者赵瑜对我说。
那个夏天的上海,傍晚飘雨。我第二次见到王军霞的时候,她大发脾气,还哭了。
摄影师想让王军霞来个“经典重现”,再披一次国旗。她负气地用国旗裹了一下身子,又扯了下来。她身体颤抖,质问道:“只有在当时的场面下,大家才能联想到我。如果你想用另一种方式来代替的话,我是觉得不是很能接受。因为国旗对我实在是太神圣了,过去的东西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我们都尴尬地站在雨里,不知所措地看她哭。直到夕阳里,雨住,一道彩虹挂在透亮的天上。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记者】张蕾 王年华 【实习记者】宋元君 庞礡 王正邦 凌江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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