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答郎”是潮州人日常口语的注音,我第一次在印刷品上见到它,是林道远兄发表在《潮州日报》(2014.10.19)上的《乡音·乡情·丁度彰》一文中。而这个潮州方言词形诸文字,则是在丁度彰的《潮州今年有何新奇》的诗作中。该诗的结句为“不来欣赏卡答郎!”
丁度彰何许人也?正宗潮州人也。他1957年被选拔进京,成为首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潮州话播音员。他对潮州话的感情不言而喻,他在诗作中使用最正宗潮州人口语也是情在理中。他在北京一次潮籍乡亲集会中朗诵这首诗,林道远描述道:”最后一句久违了的潮州俗语博得‘满堂彩’。”
“卡答郎”,文中括号注明:太遗憾。
我则觉得这注释还有点遗憾。答郎的郎字读第七声,语气轻柔,现时还为潮州人频繁使用。它与浪费、遗憾近义。饭菜没吃完,倒掉。叫“过答郎”;去旅游,错过某著名景点,叫“答郎死啰”。用浪费、遗憾来表述,远没有答郎一词来得生动准确鲜活,它所具有的感情色彩也为浪费、遗憾等词语所无,它带有可惜、不甘的意蕴,语气轻轻,感情浓浓。
乡音动乡情。其实乡音远不只表面那个音。作为向全世界播送潮州话节目的丁度彰。一辈子在弘扬潮州文化,他最有资格为潮州话张目。他深知,用潮州音诵读普通话,只是让你听懂那个意思,远没有用地道方言词表达那样弹动乡亲的心弦,所以,他坚持用最土的“卡答郎”入诗。博得听众满堂彩,证明他的成功。
我有一次游八达岭长城,身旁经过一队潮州游客,导游介绍说:“这地方非常值得游览,这万里长城多么雄伟!”团友们没怎么反应。我身旁一位阿姨,一看就是乡下人,我主动相借问:“阿婶,你岂是头次来长城踢跎?”阿姨眼睛一亮:“是呀阿兄。”我又问:“看着过儒岂是?”她说:“城墙一回酱(这样)厚,怎呢孟姜女一哭就倒?”引得周围一片笑声。显然,我的纯正潮州话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丁度彰把“卡答郎”写入诗中,不单要有勇气,更源于对潮州文化的自信。
我说过,潮州文化之博大精深,首先体现在潮州话中,在全体潮人创造并使用着的方言俗语中。一个族群在生产和生活过程中有新感受,现成词语不足表述,就会创造出新词。潮州菜名满天下,你听过“猪肉跳汤”么?那是我喝过的最适口可口爽口的清汤,那一锅瘦肉片在开水里翻滚,见之口水直流,喝上一口,原有的爽口可口已不足表述食客的感受,潮州人就用“抢嘴”来形容。看,嘴被抢了,被俘虏了,投降了,够力吧?
现在,手机微信朋友圈,有各种人物动物的表情或形体动作代替文字表述感受,很受欢迎,因为它比文字更形象更有余味。潮州方言许多词汇,就用具体形象去代替说明性的文字。比如用“水流破布”表达“搭着就缀”;用“哑人压死仔”表达有口难言;用“数街路石”表达游手好闲;用“蜈蚣鸡母蛇”说明一物降一物、互相制约的哲学理念。很生动吧?
现时在潮州,幼儿园小朋友讲故事,用普通话很流畅,读课文根本无法用潮州话。这是一个教育误区,把学普通话与学潮州话看成绝对的矛盾。你看现在40岁上下的潮州人,外出读书,比如去广州,他们的潮州话、普通话、广州话以至英语,都使用自如,矛盾何在?
潮州方言是全国七大方言中最难学的一种,其词汇特别丰富,且保留古汉语词汇最多。潮州方言要从小就学,如果从小不学,长大了一定学不成。你看许多外地人成了潮州媳妇,在潮州生活二三十年了,就是不会讲潮州话,她们说真想学,但太难了。那语气带着遗憾,神情充满无奈。
近期来,在一些幼儿园、小学中开教潮州童谣的课,这是一种清醒,教师们终于明白学普通话与学潮州话不矛盾,正像学汉语与学英语不矛盾一样,愿他(她)们继续坚持并发扬。不然,潮州人不会说潮州话,潮州方言消失了,潮州文化也就没有了,连文化意义上的潮州人也没有了,那真的是“卡答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