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猴子”们扮演的御林军、变装皇后和看房客混搭,这在博伦斯坦看来是“卡夫卡式”的荒诞场景,对中国商人们却意味着“国际化、富裕而美好”的未来。(剧组供图/图)
“白猴子”是在中国各种商业活动上走穴的西方人,这些业余演员的“角色”千奇百怪:新楼盘里的洋“保安”,远道而来的“著名歌手”,为商户开张助兴的外国“超模”……
“白猴子”们所参加的表演,其实是中国重大变化浪潮的一部分。2011年和2012年,中国两年的水泥产量超过了美国整个20世纪。
美国人大卫·博伦斯坦(David Borenstein)当过几年“白猴子”。他把这段经历拍成了纪录片《梦想帝国》。
漂在成都的西方人,很早就拿“白猴子(white monkey)”这个词互相调侃:“哎,我今天做了‘白猴子’演出。”“你今天做啥‘白猴子’了?”“白猴子”是在中国各种商业活动上走穴的西方人,这些业余演员的“角色”千奇百怪:新楼盘里的洋“保安”,远道而来的“著名歌手”,为商户开张助兴的外国“超模”……
博伦斯坦1988年生人,本科在佛罗里达大学念政治哲学,又学习汉语和印尼语。2009年,他获得富布莱特奖学金,搬来成都研究政治学和城市化,22岁到26岁都待在成都。他有个中文昵称“小博”,与本地文艺青年相谈甚欢,偶尔自嘲为“混在中国的傻B”。
2011年,小博在成都九眼桥遇到名叫雅娜的经纪人,他的“白猴子”生涯就此开始。演出时,他往往化身为“大卫·博伦齐奥”,是个“著名黑管乐手”。他也开始拍摄雅娜的故事,直到2014年。雅娜来自新疆,念过大学,比博伦斯坦大四个月,和重庆人吉米合伙开了一家经纪公司。雅娜的工作劲头很足,总是直白地提示客户:“用老外,感觉档次就不一样了。”
纪录片的故事开始于2012年。广场舞配乐迷离,舞者神情专注,雅娜独自走过人群,草草吃过夜宵,接到吉米的电话后赶去一家酒吧,那里有几个合乎标准的外国人。
“这个漂亮,身材可以。”稍晚,雅娜把新储备的“白猴子”记录到本子上。在酒吧、街头找到合乎标准的外国人,她会搭讪、照相,留联系方式。她希望对方有些文艺天分,能歌善舞,一个男人却用中文回答:“我能调很多酒……”
2017年6月14日,小博在成都为五十多位“白猴子”放映了他的纪录片。德国人博多告诉他,这个词是自己在2004年发明的。他做了十多年“白猴子”,曾和小博在 “热超波”乐队共事。现在,他成了“大牌儿”,在歌手谭维维的乐队担任贝斯手。
▲《梦想帝国》作者大卫·博伦斯坦。(受访者供图/图)
1
每个地方都有一个乡村
在某个标榜“国际化”的楼盘,几位国际友人从草丛间徐徐走来,五男三女,穿着、身材、肤色各异,就像御林军、狂欢节皇后与看房者走到了一路。小博设计了这种荒诞场景,反映“白猴子”的本质,他形容为“卡夫卡式”。
某次与房地产有关的开业典礼,小博本来应该扮演“美国领事馆官员”,转达奥巴马总统对这个地产项目的支持。万事俱备,活动却突然取消了。“白猴子”们经常遇到这种情况,说好的表演内容,第二天不知为何改变,再过一天又不一样了,第四天就彻底取消。他们完全不知道,谁在决定他们这几天的命运。
雅娜打来电话,一个“乡村之夜”需要一支乡村乐队。小博的一个好朋友正好在中国旅行,他就推荐过去。那朋友是位有名的乡村乐手,创作与弹唱都很优秀。彩排时,一个老板看到他,大为不满,想找一个“美女”表演。
最终,一位基本不会英文,也不怎么会唱歌的西班牙姑娘占据了舞台中心。老板解释:“其实世界大同,地球每一个地方都有一个乡村。”于是一队乌干达人上台,跳起欢快的非洲舞蹈。真正的乡村歌手坐在舞台后边,观看着异国情调的“乡村音乐”,而他的吉他根本没插电线。“他们一直在玩弄我们,我们是他们的橡皮泥。”小博调侃道。
在重庆郊区的一次国际漂流比赛,“白猴子”又成了来自五湖四海的运动员。他们擎着“祖国”的旗帜,在隆重的开幕式上一一出场。小博成了加拿大人,“很讽刺,基本上没有人代表真正的国家,他们乱套了。”
“发展,国际化,富裕而美好。”小博这样总结“白猴子”提供的象征,他认为这折射出中国基层官员和商人们心目中的未来。他发现在中国的城市发展中,“国际化”这个词用得特别多,后来又发现“天堂”“乌托邦”颇受欢迎。
2013年,小博开始在纽约市立大学念人类学博士。他关注起每个国家的“核心神话”,譬如美国的“民主”。他认为,神话与现实的差距越大,“表演”就越发荒谬。在美国,特朗普当选总统是最好的例证。
2
印度人会不会更便宜?
“白猴子”这个词带着明显种族主义色彩,用来自嘲,意味却是无奈与讽刺的。所谓“白猴子”,是所有外国“演员”的统称,不限于欧美白人。
“老外给我调酒,就觉得好有身份,好有面子。”雅娜用电脑上的照片给客户演示,说服他在楼盘销售活动的现场使用“白猴子”调酒师。“演艺人员”分白人和黑人,“用白人的话,价格贵是贵了,档次一下就提升起来了。”客户表示预算有限,她继续推销:“实在出不起钱,又想达到吸引人、国际化的效果,我建议还是用黑人。”她转而列举非裔的种种优势,诸如性格开放,宣传效果好,价格便宜。
客户仍然犹豫:“印度人会不会便宜一些?”雅娜有些措手不及,她很少接触印度裔,只好笼统说价格“跟黑人差不多”。
在美国展映《梦想帝国》,小博听到的第一个问题,往往与这一幕有关。观众觉得这种说法太过冒犯——给不同族裔定价就很政治不正确了,而非裔又比白人价格更低,太刺激了。小博不喜欢如今左派的那种政治正确,所以想拿这个桥段逗他们。他也问过雅娜几次,为什么非裔“白猴子”价格这么低,答案是:这就是现实。
在小博看来,非裔在美国地位确实很低,从媒体报道、影视作品,大城市的现状都能观察到,“说起来人人平等,然后就忘记了。”“我们每一个人,通过对历史的了解和理解,会学到一种习焉不察的不同种族的高低次序。”他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这不代表她比美国人更种族主义,都是一样的,她只是不讲政治正确,更愿意说而已。”
2015年,小博剪出一部七分钟的短片《租个老外帮忙卖楼(Rent-a-Foreigner in China)》,发布于《纽约时报》网站。编辑选出的评论头条,细致分析了中国房地产市场与“白猴子”、国际化的关联。
《租个老外帮忙卖楼》里拍到了一家整形医院的开张,几位身材高大的男性“白猴子”出席。“我们只是给他们看一张白人面孔。”他们很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但又说不清白人面孔为什么在中国如此有效。几个人起初西装革履,引来一阵尖叫,主持人介绍其中一位是“全美顶尖超模前二十名”。
然后,他们像真正的模特一样面无表情地走起猫步,手里捧着或提着手袋,身上只着内裤。镜头捕捉到一位女性观众,观看得非常投入,眼神好奇。炫目灯光下,工作人员努力鼓掌,活跃气氛,观众纷纷举起手机拍摄。
这段内容没有出现在《梦想帝国》里。小博跟三位“白猴子”聊过,他们希望能在长片里把这段医院轶事剪掉。小博照办了,他也同情他们。
雅娜找到一位非裔“白猴子”,绰号“王子”。短促的谈话间,他的国籍由刚果变成德国,最后定为法国。“王子”参加了一处楼盘的开业仪式,卖力歌舞,显然不专业,但观众仍然兴高采烈。一位开发商代表告诉台下的众多购房者,这个项目“非常高端、尊崇”,适合“追求极致、精致生活的这一群人”。
小博猜测,许多购房者没有真正见过外国人。“白猴子”大多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告诉小博,倘若对工作内容有所了解,自己大概会不好意思。
最早向小博解释“白猴子”意义的,是一位中国财经媒体编辑:“对很多参加演出的老外来说,这只是一场表演而已,但他们不知道,他们参加的其实是中国很重大的变化浪潮。”2011年和2012年,中国两年的水泥产量超过了美国整个20世纪。
雅娜家不宽裕,她希望能在重庆买一套房子,把父母接过来,“让他们过得幸福点”。2012年,雅娜的公司换了办公室,是从前的七八倍大。她觉得,梦想正一步步实现。2013年,小博回美国读博,但经常跑回来拍摄,后来请假专心于纪录片。那一年里,新楼盘主要在远郊建设,以“新城”等面目出现,“白猴子”的演出地点越来越偏远。
3
国际化社区迟迟卖不出去
拍摄《梦想帝国》,小博得到了丹麦基金的支持,但他更愿意说它是“成都艺术圈子出来的一个作品”。他把自己视为“半个成都人”。
2006年,小博18岁,在中国度过了大一暑假。那是他头一次出国,却被“忽悠”了。他通过“美中教育中心”网站找到了免费来中国的方法:在贫困地区做志愿者,为缺乏教育机会的孩子义务授课,网站负责提供机票和住宿。小博被顺利录取,到了中国才发现,自己被派到富庶的温州。学校里有许多富二代。
有位30岁出头的戴老师,人很友善,很快和小博他们交了朋友。他有个离奇的英文名“William Jefferson Foster”,他一直说有个美国作家写过他的故事。大家根本不知道他在讲什么,都没有放在心上。
项目最后一个星期,戴老师突然问起:“写我的那个人在,要不要跟他一起吃个饭?”作家叫彼得·海斯勒,中文名何伟,是戴老师在涪陵念书时的外教。何伟为《纽约客》杂志撰写关于中国的报道,他真把戴老师写进了《江城》与《甲骨文》两本书。不久,小博读了何伟的书,喜欢他的写法。他想再来中国,2007年,他又参加了那个志愿者项目,这次被派到成都。
小博想把人与社会的关系拍出来。村上春树小说《天黑以后》中的一句话,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们既是具有千差万别的面孔和精神的人,又是集合体的无名部分。”村上用这句话形容都市通勤列车上的乘客,说他们“既是一个总体,又是单纯的零件”。
2013年,小博遇到了一位房地产大亨。大亨兴致勃勃地展示自己的新城,不断重复“都是我的”。在新城中类似水族馆的巨型景观前,他踌躇满志地讲述自己的雄心与梦想;而雅娜的信心开始动摇,犹豫是否继续与吉米合作。生意不那么好做了,但她又觉得公司还有希望。
地产销售活动中的“白猴子”暗示楼盘的国际化前景,以及购房者未来的高素质邻居。但城里或远郊新城的部分新房,却迟迟卖不出去。
2014年,“白猴子”的演出少了许多,他们开始在一些中国广告片里扮演医生、工程师和商人。吉米开始从Youtube上物色东欧歌手,邀请他们来中国巡演,“白猴子”们惊呼“乌克兰人入侵”。“这个行业完全转型了。”小博说,现在许多外国人已经不再做“白猴子”了。
有些中国业主也发现了“白猴子”的真相——周围并没有宣传中的外国邻居,他们也因房屋质量问题声讨开发商。听到小博转述,雅娜觉得失望和内疚,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工作,“没想过那么糟糕”。
雅娜决定找吉米谈判,清算股份,退出公司。谈到成功的意义时,她问吉米:“我为什么要成为富人?”两人都一时语塞。纪录片最后一幕,雅娜独自乘坐出租车,父亲突然打来电话,担心她生活困难,劝她回新疆,但她不愿服输。挂电话后,她一脸委屈,很快哭了起来。
4
“它的流量比不上一般网红”
小博一直弄不清楚,baizuo是什么意思,总以为是“白吃白做”的意思。他自己就是标准的“白左”——白人左派。到现在,他还因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而难过。他正在拍摄的新纪录片讲的是美国互联网“巨魔(troll)”。
“巨魔”指发布攻击性或煽动性网帖挑起事端的网民。“巨魔”大多支持特朗普,以言论自由名义,发表种族主义或歧视女性的言论。相比20年前,欧美青年整体偏右,“巨魔”显得很酷。
在小博眼中,美国左派只管价值观,而忽视穷人的境遇。特朗普当选背后的社会变迁,他感受很深。他母亲老家在匹兹堡附近,钢铁工业衰落之后,小镇日渐破败,从前的钢厂变成了毒品实验室。他记得竞选时,特朗普提及毒品问题多过希拉里,结果是他母亲的亲人都投票给特朗普,哪怕这种选择实际损害了自身利益。
“八年前他们都投奥巴马的票,他们觉得‘改变’(奥巴马的重要竞选口号)可以,这次觉得特朗普更变化,更有希望。”小博相信,那些穷人被抛弃了,他们只看特朗普顾问斯蒂芬·班农创办的极右翼媒体布莱巴特新闻,并不关心政策。
2016年夏天,小博第一次放《梦想帝国》给雅娜看,心里忐忑不安。出乎意料,雅娜哭了,她没想到有人会这样记录自己的生活,一直说:“我老了可以看一下,我这时候什么样。”
距第一次来中国已经十年,小博喜欢成都人的热情,也目睹了中国的巨大变化。他观察到癫狂的“双11”,将来也许会专门拍中国的消费主义转型。
手机文化是他注意到的另一种变化。“网红、新媒体、直播,哦,太可怕了,某些方面越来越异常。”小博非常严肃地说道,“我们拍一部片,可以得奖,可以参加电影节。但对比一下,它的流量比不上任何一个一般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