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日上午10点，备受关注的中国围棋选手柯洁九段与AlphaGo的三番棋（三局两胜制）首局对决在乌镇拉开序幕。

昨晚，决战前夜，柯洁在微博宣布，无论输赢，接下来的比赛，都将是他与人工智能最后的三盘对局。

“我相信未来是属于人工智能的。可它始终都是冷冰冰的机器，与人类相比，我感觉不到它对围棋的热情和热爱。对它而言……它的热情——也只不过是运转速度过快导致CPU发热罢了。我会我用所有的热情去与它做最后的对决，不管面对再强大的对手——我也绝不会后退！至少这……最后一次……”

赛前，尽管外界普遍认为AlphaGo的获胜毫无悬念，但棋迷们仍对柯洁寄予厚望，希望他能“代表人类捍卫尊严”，漂亮地完成比赛。4月份的发布会上，柯洁也表态“一决胜负”、“不会轻易妥协”。

20岁的围棋“天才少年”柯洁，曾在世界职业围棋排名网站GoRatings上连续24个月雄踞榜首。去年7月被围棋人工智能AlphaGo短暂超越，此次赛前已重回世界第一。

被视为天才少年的柯洁说，围棋是他的全部。

即便被视为天才，柯洁的围棋之路也并非一帆风顺。3岁接触围棋，8岁独自北漂，成为初段棋手后，一度屡战屡败，想进棋队四处碰壁，直到被中国围棋元老级人物马晓春发掘。柯洁说，围棋是他的全部。而作为职业棋手，他的使命，就是要赢。

“我不会说输了也无所谓，人机共赢之类的话，这不是我。”面对媒体，柯洁向来“狂言”频出。他对围棋所倾注的一切，却不是一句“轻狂”能概括。

轻狂少年

“我叫做柯洁，97年出生，现在暂时是世界围棋第一人（特地用了暂时，谦虚是美德）。正式比赛我是单盘8:2碾压李世石（他赢的这两盘没有任何作用）。世界冠军获得过三次（此年龄如此成绩前无古人）。大小国内赛事冠军数次。我本来真不想提这些的，因为我是一个低调的人，是你们逼我的。”

“就算阿法狗战胜了李世石，但它赢不了我。”因为微博上的这句话，柯洁火了。连围棋盲都知道了他。

那是2016年3月9日下午，“阿尔法狗”在首局厮杀中战胜韩国棋手李世石，技惊四座。

李世石，韩国围棋的顶尖人物，获得过14个世界冠军，曾击败韩国棋坛一代霸主李昌镐。赛前，除了AlphaGo 的幕后团队，几乎没人料到他会输。

AlphagGo赢了李世石后声名鹊起，“柯洁是谁”也成了知乎上的热门提问。

语出“狂言”两个小时之后，柯洁在微博回应：“看来围棋盲还是不少啊，在这里我简单介绍一下自己：我叫做柯洁，97年出生，现在暂时是世界围棋第一人（特地用了暂时，谦虚是美德）。正式比赛我是单盘8:2碾压李世石（他赢的这两盘没有任何作用）。世界冠军获得过三次（此年龄如此成绩前无古人）。大小国内赛事冠军数次。我本来真不想提这些的，因为我是一个低调的人，是你们逼我的。”

这条微博的点赞近10万。柯洁的微博粉丝，从万人左右猛增至25万，其中不乏他所说的“围棋盲”。他这句“狂语”的圈粉数量，超过了三个世界冠军奖杯。

这并非柯洁首次语出惊人。2014年阿含桐山杯中日冠军对决赛，柯洁迎战日本史上最年轻的职业九段井山裕太。赛前有媒体问他将如何应对？柯洁答：“我要让井山裕太血溅五步。”舆论哗然。

人们印象中的顶尖围棋高手，多半像“石佛”李昌镐般寡言沉默，喜怒不形于色。李世石下棋以稳、狠、准闻名，在媒体前却也常有谦和之态：“胜算有五成”。中国围棋队的一众90后棋手，多半亦如此。

唯有柯洁，似乎从不掩饰他的自信心与胜负欲。媒体评价他是“不像棋手的棋手”，同时又视他为宠儿。有他在，就有吸睛金句。

2015年底，柯洁获得第二届Mlily梦百合杯决赛资格，对手是李世石。双方此前曾在第20届三星杯半决赛交手，柯洁2：0零封李世石。

“李世石之前说他有五成希望取胜，我想如果一共是一百成的话，他有五成。另外我想说，传奇是时候落幕了。”有三星杯战绩在前，柯洁接受媒体采访时，“狂言”说得底气十足，又一次让舆论炸锅。

2016年1月，柯洁与李世石进入第二届Mlily梦百合杯决赛。当时，人机大战的消息尚未公开，日程却已确定，就在两个月后。开幕式上，李世石依然面若平湖，但外界猜测，“代表人类出征”在即，他的心中想必郁积着对胜利的炽烈渴望。

比赛间，李世石一度逆转形势。观察室瞬间鸦雀无声，柯洁的母亲周柳萍面色发白，几乎瘫软在椅子里。但柯洁最终3：2获胜，第八次击败李世石。2月26日，柯洁发了条新微博：“话说……成功实现了的话不能算狂言吧？”

百灵杯、三星杯、Mlily梦百合杯三个世界冠军在手，18岁的柯洁，将自己的等级分排名刷新到了世界第一，也在“一冠王”辈出的中国90后棋手中，创下最强战绩。

屡败屡战

柯国凡心疼。想让柯洁回丽水上学。柯洁执拗不肯。回想起来，柯国凡说，柯洁就是不怕输、不服输。“我想，他这个劲头，就算不下棋，做别的事情也能做到最好吧。”

有人说，柯洁是上天赐给中国围棋的领军人物。“哪有？”听到这一说法，柯洁的父亲柯国凡连忙摆手。母亲周柳萍则坐直了身子：“天分？还是因为他努力。”

柯国凡本是水利工程师，喜欢围棋，有业余四段的水平。年轻时为补贴家用，在老家浙江丽水办了围棋室。周柳萍怀着柯洁时，也在围棋室帮忙。夫妻二人说，那大概是柯洁最早的胎教。

柯洁出生后，的确显示出对围棋的天分。据媒体报道，柯洁从让子开始跟当地围棋好手郑一兵学习，每隔一两周，就能让郑一兵少让一个子。一般的学生，则需要三个月甚至半年时间。输了棋，他抱住桌子角不愿离开，反复央求“再下一局”。

8岁那年，柯洁获得浙江山海杯少儿围棋赛乙组冠军。柯国凡做了决定，让柯洁离家北上，进入聂卫平道场学习。道场有生活老师照顾，柯国凡与周柳萍并未随行。

柯洁从不在父母面前叫苦叫累。倒是老师曾跟周柳萍提起，柯洁想家，晚上睡觉，眼泪沾湿了半个枕巾。

初入强手如林的道场，柯洁的状态并不理想。一直输，输到有人当面轻薄：“业余是个宝，职业就是根草。”

和所有体育竞技项目一样，职业围棋异常残酷。从业余到职业，定段赛的淘汰率近95%。多少孩子苦苦挣扎，又有多少能出人头地？“看不到希望”，柯国凡心疼。他想，不如算了，让柯洁回丽水上学。

父子俩商量，柯洁执拗不肯。“要回去你们回去。” “能不能给我两年时间？”——气话和央求都说出来了，柯国凡顺从了儿子的意愿。

回想起来，柯国凡说，柯洁就是不怕输、不服输。“我想，他这个劲头，就算不下棋，做别的事情也能做到最好吧。”柯国凡露出欣慰的笑容。

2008年，柯洁终于成为初段棋手。周柳萍辞了工作，开始北漂陪伴。“他只要噔噔噔地跑出来，肯定就是赢了。输了，就不怎么说话，低着头拉我回家。”周柳萍说，柯洁从小就把胜负写在脸上。

潜伏网络

在周柳萍眼里，儿子柯洁极其自律。赢棋时，她也会准许柯洁玩游戏，说好了玩10分钟，柯洁就不会玩到第11分钟。

柯洁的棋迷，唤他“特务”。这一昵称，来自于柯洁早年的网名“潜伏”。

2009年进入职业围棋界，本就年龄稍小的柯洁仍然状态低迷，下一盘输一盘的场景再现。没有好成绩，柯洁无法进入棋队，甚至面临无棋可下的窘境。

“以前，有正式比赛下是很奢侈的事情。”柯洁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这样回忆惨淡的初期职业生涯，“没棋下的情况下，没有收入肯定是真的，不停地贴钱，父母给的压力也很大，总是希望能尽早地出人头地回报他们，然后让自己也出一口气。”

在高手云集的北京，不少孩子拜师学艺，或找人复盘。周柳萍印象中，那时一局复盘要花上五六百元，“很贵”。

柯国凡自有其理念。拜师和复盘先不管，基本功要到位，每天对弈的数量是得保证的。时值电视剧《潜伏》热播，柯国凡教柯洁注册了围棋网站账号，告诉他：“儿子，你也要潜伏”。

“潜伏”后的柯洁，开始疯狂地下网棋。有媒体报道，2011年到2015年，柯洁在弈城围棋网对战总数达4033局。到今天，柯洁的网棋记录已超过3万局。

在周柳萍眼里，儿子柯洁极其自律。赢棋时，她也会准许柯洁玩游戏，说好了玩10分钟，柯洁就不会玩到第11分钟。

“你看过《摔跤吧！爸爸》吗？哎呀，跟我们家的经历真的蛮像的。小时候那么苦，没有童年的，全都是训练。”柯国凡说着，周柳萍在旁不住点头。周柳萍希望儿子快乐，但柯洁愿意咬牙坚持，她也就愿意陪伴到底。

2011年，柯洁遇到了职业生涯的贵人、中国围棋界元老马晓春。据媒体报道，尽管柯洁成绩不好，在围棋甲级赛场先后担任山东、浙江等队主教练的马晓春，坚持让他参加围甲联赛。

“感谢马老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了默默无闻的我，直接让我参加了我当时梦寐以求的围棋甲级联赛。要知道在当时围甲可是顶尖高手云集的舞台啊！——现在“不过如此”的顶尖高手。一路，感恩。”2016年，柯洁邀请马晓春出席私人聚会，兴奋地在微博记录。

柯洁如今已拿下四个世界冠军。但对周柳萍来说，最有分量的冠军奖杯，依然是2015年百灵杯决赛，柯洁职业生涯的第一座奖杯。当时，柯洁击败了中国围棋老将邱峻。

周柳萍印象很深，比赛结束，棋室的门打开，记者涌入，柯洁起身。她上前想给儿子一个拥抱，却被柯洁轻轻地推开了：“还有采访。”

回到休息室，柯洁开口跟周柳萍说的第一句话是：“妈妈，我还争气吧？”周柳萍泪如雨下。

代表人类

对于柯洁的言论，柯国凡也曾劝他删掉一些。几次之后，柯国凡想通了。他说，柯洁是有意为之，在大众前给自己一个“轻狂”的人设，以吸引更多的人关注围棋。

“我想成为世界围棋NO.1”。

“就像这图片里一样，我拼尽全力获得了冠军，我认为那时候的我是最帅的。”

“未来，下好棋是第一位的。”

在微博和媒体采访中，柯洁从不讳言对胜利的渴望。但在一些比赛和活动现场，柯洁又表现出礼貌得体，说话带着南方人特有的轻柔口音。跟人合影时，1米8的他会微微屈身。

少年的意图，从微博中可略窥一二。“比赛结束后打开手机翻阅各大主流媒体网站，硬是没有找到和围棋两字有关的新闻……有些事啊，真的不想自己去说……可是我不说，好像没几个人知道……”2017年5月11日，柯洁进入首届新奥杯决赛，在微博感叹。

决胜李世石、喊话 AlphaGo 之后，柯洁的人气飙升。2016年12月，柯洁耿直地转发了一则追要比赛奖金的微博，有人冠之以“讨薪”，引发不小的风波。

“讨薪这个词我觉得太重了，没有那么严重。赞助商也是很热爱围棋的人，怎么会欠薪呢？”时隔近半年再提起此事，柯国凡为柯洁“打圆场”，并解释说事情已经解决，“他（柯洁）就是很单纯”。

对于柯洁的言论，柯国凡也曾劝他删掉一些。几次之后，柯国凡想通了。他说，柯洁是有意为之，在大众前给自己一个“轻狂”的人设，以吸引更多的人关注围棋。

柯洁自己，则不止一次地在各种场合表示，围棋就是他的全部。

去年底至今年初，AlphaGo 化身 Master以60：0的战绩横扫多位职业棋手，其中也包括柯洁。柯洁在微博中称，去年本来要跟 Master 进行的第四局因紧急住院取消，没能用上琢磨了一个星期的“大招”，很是遗憾。

亲眼目睹 AlphaGo的不断升级、棋力大涨，柯洁对AlphaGo的态度也有所转化。他说，AlphaGo 的出现，让他觉得自己对围棋的理解“肤浅了很多”。目前，他那条“赢了李世石也赢不了我”的微博也不再公开显示。

4月10日，乌镇围棋峰会发布会在中国棋院举行。媒体报道，柯洁说会抱有必胜心态、必死信念，不轻易言败。

在不少人工智能研究者兼围棋爱好者看来，人类棋手不必将人工智能视为敌人，就像人类运动员无需用跑赢汽车来“捍卫人类尊严”。AlphaGo能在两个星期内自我对弈3000万局，这是人类穷其一生都无法达到的数量。许多职业棋手开始借鉴AlphaGo的招法，对围棋的发展来说，其实是件好事。

柯国凡的态度也相当开放，“AlphaGo 这么厉害的人工智能，将来能造福人类，肯定是好的。从围棋上来讲，能引起全国关注度，对推广围棋是好事情。”

但屡次谈到“不怕输”的柯洁，仍有不同想法。“一盘棋谁都能输，我们职业棋手的使命就是去赢”，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他说得更加现实，“我说个俗点儿的，这么说吧，赢一盘棋一万块钱，输了一分没有，你肯定是想赢的对吧？因为这是你的工作、你的饭碗。我们棋手跟公司上班的人一样，你去跟人吃饭、谈合同，费了很大的劲儿，最后谈崩了，你说心里难受不难受。”

作为职业棋手的柯洁，当然希望能一直赢下去。“因为无论是机器还是人类，追赶的脚步实在是太紧了，所以未来又感觉拥有无数的挑战。所以我觉得我一刻都不能松懈。我这个职业等级分第一已经很久了，说不定又冒出来哪个北洁南洁的。”某次采访中，柯洁说罢，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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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写】南都记者 冯群星 发自浙江乌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