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看《血战钢锯岭》

南方周末
2017-01-17 2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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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基于医务兵戴斯蒙·道斯(Desmond Doss)真实故事的电影《血战钢锯岭》,在美国和中国等市场票房颇佳,亦受观众好评,并得到多个电影奖。但这个以二战中冲绳战役为背景的电影,却迟迟没有在日本放映的计划。冲绳是二战期间在日本唯一成为与美国之间战场的地方,双方及当地居民死亡总数接近30万人。本报邀请观看了这部电影的日本和美国两位作家,从不同角度介绍电影和电影之外的故事,以飨读者。

▲作者(左)跟冲绳边野古美军基地门口坐着抗议的人交流。(资料图/图)

“这是梅尔·吉普森导演时隔已久的电影,这部作品传达并让我们思考:站在反对人类引发的残酷的行为的角度,同样作为人类,我们应该相信什么和做点什么。它应该是最为人道主义的呼应。”

作为一个日本人,我认为,无论是本土人还是冲绳人,在坚持自己的信念和原则的同时,谦虚而温柔地向对方靠近,伸出手,抱着慈悲的心态主动理解对方的心境,就像戴斯蒙·道斯在二战期间抵达的冲绳,Hacksaw Ridge的洞里遇到眼前的日本士兵时,向对方身上的伤口温柔地伸出手。只有如此,历史的悲痛才有可能逐步化解,民族之间的和解才会迎来一点萌芽。

2015年12月7日至8日,即74年前日本袭击珍珠港的那一刻,我来到日本冲绳县久米岛(Kume-jima)。该岛位于冲绳本岛西100公里,人口约为1万,面积约为60平方公里,是属于日本人通常说的“离岛”。

我一边吃与本岛略有不同的久米特色的“冲绳荞麦面”(Okinawa-soba),一边觉得:这里的氛围与我曾去过的任何地方,包括冲绳本岛,以及其他离岛不同,有着一种比较浓厚的忧郁的氛围,就像整个岛得了抑郁症似的那种感觉。虽然该岛在历史上是比较开放的,早期在日本与中国之间人文和贸易的交流中起过桥梁的作用。我冒昧跟荞麦面店的女老板分享了我的一些感受,对方带着忧郁的表情悄悄地回答说:“毕竟,我们经历过惨痛的历史。这里或许是心里有着不能对任何人说的人生秘密的人们逃离过来居住的地方。”

我没完全理解她的意思,何况心情。我只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日本唯一成为了与美国之间战场的地方是冲绳,日本人通常把它说成是“冲绳战”,指的是从1945年3月起,直到6月23日,即当年日军驻冲绳的最高指挥官牛岛满“自决”的那一刻“结束”的一场战役。不过,我们也知道,即使牛岛满由自己的意志结束生命,承认战败之后,不少冲绳居民却不知道这一事实,而继续在恐惧中隐藏,继续逃走。一些人也逃到久米岛,在8月之前的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内,日本士兵持续地杀死久米岛的居民……

时光再过一年。

当日本首相安倍晋三正在访问美国夏威夷,跟美国总统巴拉克·奥巴马一起来到日本当年袭击的珍珠港,追悼那场战争的牺牲者的时候,我则在华盛顿市区内的一家小电影院观看了一部电影叫《Hacksaw Ridge》,中文名叫《血战钢锯岭》。

这一名字就是在当年的“冲绳战”中,位于浦添城址东南的日军阵营(叫“前田高地”)的北侧险峻的崖地,而那个地带是日美两军激烈交战的地方,美军叫那个崖地为Hacksaw Ridge。如今,位于冲绳本岛中部的Hacksaw Ridge早已不是当年的崖地,失去了垂直的斜度,却保留了一些当年的样貌,斜度缓和了许多,像个草地或小丘,自然长了绿色的树木。在前田高地附近,仍有当年日军阵营藏身的战壕,里面还能挖到当年两军使用的弹药、箱子、充电器之类的东西。

观众不到二十人,我看周围,只有我一个日本人。

这部电影的背景就是1945年长达3个月左右的“冲绳战”,是导演梅尔·吉布森围绕当年参战的一名美国男子戴斯蒙·道斯(Desmond Doss)勾勒出的真实故事。由于宗教信仰、家庭背景等缘故,道斯坚决拒绝拿抢。虽然道斯不是被强制,而是出于爱国的心态志愿前往战场,但一个到战场的男人不拿枪按道理是行不通的,道斯也因此遭遇了其他士兵们施加给他的羞辱和欺负。然而道斯最终被允许不拿枪,而是作为一名军医到战场。到了冲绳以后,道斯按照自己的信念始终不杀人,而是给士兵们做医疗救护的辅助性工作,一共抢救了75名士兵,包括对手日本的伤兵。

在“冲绳战”中,美军约有55万名士兵,日军约有10万名士兵,包括武器的质量和杀伤力等,美日两军的战斗力差距据说有十倍以上。而日军的10万名士兵中,有2万名左右是日军在冲绳当地临时召集的一定年龄以上的普通男子。根据1950年冲绳县政府援护课发表的统计,在“冲绳战”场上,美国士兵死了12520人;日本士兵死了188136人,冲绳居民死了94000人。包括冲绳出生的士兵,冲绳县民一共死了122000以上,这一数字大概等于当时冲绳人口的四分之一。

《血战钢锯岭》中有一个画面:主人公道斯一边跟拿枪的敌人保持距离斡旋,一边继续抢救战友,不知不觉间跑到地下洞里,偶然碰到的敌人,即日本的士兵,他应该是被美军的枪击中了,伤得比较重,一副很痛苦的样子。那日本士兵看到道斯,就着急恐惧起来。他的伤很重,无法正常执行任务,连靠自己的意志运用身体的能力都基本失去,以为要被杀了。

不过,道斯悄悄地靠近敌人,用英语,慢慢地、安静地、温柔地对他说“没事”,然后把治疗的工具拿出来给他进行了简单的治疗,让对方没那么痛苦,暂时熬过难关。相信那位日本人没有听懂道斯在说什么,或说了什么,但看到其眼神、嘴型、表情以及气质,比较自然地意识到对方不是要杀自己,而是救自己的。

这幅整个电影中给我最深刻印象的画面,让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在家乡伊豆半岛跟爷爷交流的场面。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被国家派到中国东北的爷爷曾跟我分享过他在战场的感受:“我在满洲有中国的朋友,我们是敌人,但我们也是朋友。我们都不想杀彼此。”

战争是国家行为,一切由国家说了算。国家让你杀人就要杀人;国家让你到战场就要到战场;国家让你自决就要自决,毫无其他选择,没有妥协的余地和商量的空间。按道理是如此。但吉普森根据“冲绳战”期间的真实故事勾勒出的道斯却在战争那一异常、紧急的时刻,有机会坚持自己的信念和原则,到战场后也坚持到底,始终做自己能做的事情,用行动证明了自己在美军阵营内是一个不可替代的角色。在此过程中,曾一度产生过摩擦和冲突的战友也逐渐地开放心态,向道斯靠拢,依赖,终究是尊敬他的角色和奉献。电影即将到尾声的时候,导演吉普森播放了对戴斯蒙·道斯本人——作为不拿武器作出贡献的军人中唯一获得名誉勋章的美国公民的专访。作为虔诚的基督徒,回国后的道斯在美国的小镇时常到教堂礼拜,一边种地,一边过着安静的晚年生活。2006年永眠。

《血战钢锯岭》于2016年11月在美国、中国、澳大利亚、加拿大上映。我在日文网上查了一下相关资料,输入电影名字,有不少相关碎片化的信息纷纷出现。带着日文字幕的预告片也已经公开在You tube上,却没有查到在日本上映的具体时间,应该没有最后确定,综合各方面的信息,估计于2017年夏天左右将在日本上映吧。

也正因为如此,在现阶段,日文的信息大部分来自住在海外,尤其生活在上述几个国家的日本人发表和提供的。比如,住在澳大利亚的Takako在自己的博客发文介绍该电影的内容、各方面的评价,以及导演吉普森为什么选择在澳大利亚拍摄。这样做的理由,据作者指出,吉普森本人在澳大利亚长大;可以为当地带来就业机会,促进经济;美元相对于澳元走强,可以控制成本等。作者也表示,“这部描写得很生动的电影,业内人士的评价也很高。不过,现阶段仍未确定在日本上映的时间,这一点有些遗憾。预计是2017年的夏天,很期待在日本得到公映。不过,我有些怀疑,这部电影的舞台在冲绳,在日本的上映却最晚,这是为什么?”

根据我对网络上日文的信息和部分观后感的观察,大家总体以正面的姿态观看并理解这部电影,几乎看不到对美国的仇恨,或把这部电影描述为“反日”等评论。如一名网民在自己博客上写道:“这是梅尔·吉普森导演时隔已久的电影,这部作品传达并让我们思考:站在反对人类引发的残酷的行为的角度,同样作为人类,我们应该相信什么和做点什么。它应该是最为人道主义的呼应。”

有一名住在亚洲地区(作者没写具体在哪个国家),1986年出生的女士在自己博客发表了一篇观后感叫《Hacksaw Ridge与冲绳——致把它想为反日电影的人们,我想说的话》。这位女士上高中时第一次出国到的国家就是澳大利亚(我本人第一次出国也是初中三年级时到澳大利亚),扮演道斯夫人多萝西·舒特的泰莉莎·帕尔墨也是澳大利亚人,而且与作者一样1986年出生。

她在文中主张,“我想把这部电影推荐给所有的人,这是我今年观看的电影中,以及至今看过的战争片中最为打动人心的一部,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日本上映,在日本的上映往往比较晚,但这一定是值得到电影院观看的一部电影”。她也指出,“有一群人当遇到日本作为敌人阵营出现的作品,动不动就反应说‘这是反日的电影,所以不看,这是不好的作品’。但这样‘日本人加油’、‘日本万岁’等思维应该局限于奥运会等时候,这回,应该静静地观看”。

▲站在前田高地(即当年冲绳战场的“钢锯岭”)附近,俯瞰普天间机场基地,可以看到该基地离居民的生活区多么近。(加藤嘉一/图)

她在文中也回顾了第一次到冲绳访问期间的感受,写到她想尽可能追寻历史上在冲绳发生过的事情,从而参观“旧海军司令部壕”时的思考:

“由于历史上的缘故,在冲绳,到哪里,无论是人还是物,似乎都在折射着无法隐藏的悲伤和痛苦……在无法相信的,残酷的事情发生过的这个地方生活的岛民们,其心情究竟是什么样的呢?不仅是冲绳的人们,在这里生活的美军以及其家属往往或多或少也抱有一种悲伤。而这是像我在本土生长的人在日常生活中无法想象的。他们想哭泣的时候怎么办呢?我似乎明白了一些……在日本,战争早就被视为是过去的事情。我们则用‘战后’这个词。但我在冲绳想到,在这里,战争远没有结束。冲绳至今仍被过去的悲伤纠结着,还要在日常生活中有意识地跟军事问题打交道。日本这样的国家,以及本土的人们尤其不应该忘记这样的冲绳。”

近年以来,我每年访问冲绳,跟冲绳当地的政治家、企业家、社会人士以及大学生等进行交流。冲绳对日本来说很重要,无论从日本如何面对日美同盟、对华关系、亚太战略等角度,还是日本人如何面对二战期间的历史的角度。我个人认为,“冲绳问题”就是日本问题,不好好地思考冲绳问题是无法面对日本问题的,不解决冲绳问题,日本是无法本着以史为鉴、面向未来的立场正视现实的。

冲绳的历史是惨痛的。1870年代琉球王国突然被日本国“吞并”;二战期间成为了日本领土内唯一的战场;二战结束后又被归入受美国管辖的“异国”;到了1972年“归还”于日本,直到今日。冲绳人的意志在哪里?冲绳人的自尊在哪里?冲绳人的历史在哪里?究竟谁来决定冲绳人的命运?其历史要求我们思考这些问题。

似乎肯定的是,在这些长达至少140年左右的时间内,琉球人或冲绳人本能的意志是几乎没起作用,在大国政治的情势下被严重忽略和轻视。而如今,在其面积仅占日本总面积的0.6%的冲绳有约74%的驻日美军基地。无论如何,这是不公平的。不认识到其不公平性,不用心去理解冲绳惨痛的历史和冲绳人的痛苦,不认真去面对并解决冲绳从历史到今天所面临的问题,日本国和日本人是无法走出历史,面向未来的。

2015年12月访问冲绳的时候,我有机会到冲绳国际大学参加一场讨论冲绳未来走向的研讨会。该大学位于美军普天间机场基地的旁边,该基地曾发生过战斗机坠落等严重事故,干扰过市民们起码的安全和正常的秩序,也成为日美之间后来约定,把位于市中心的该基地迁移到位于冲绳本岛北部海边的名护市边野古的原因。

刚访问边野古美军基地门口,看到冲绳当地居民对基地的迁移表示抗议的场面的我在研讨会上分享了自己的观感和感受:“我在游行集会现场看到的几乎都是老龄者,很少看到年轻人。在年轻人求学的大学校园内能够看到各种反对美军基地、日本中央政府等海报和口号,但在抗议的现场却看不到年轻人。年轻人在冲绳表达和主张自己的声音和诉求的过程中似乎缺乏活力和参与,这是不是不利于冲绳维护自己的权益和尊严?”

在接下来的一瞬间,我遭遇了全场的痛骂与批评。研究美军基地与冲绳经济问题的中年男学者说:“很多年轻人在边野古参加抗议啊。你不了解情况,我建议你不要在冲绳这样说话。”一名该大学的男生站起来说:“我们也参加游行,我们并不是接受现状,我们也想通过自己的行为改变现状。”一名穿着“和服”的高龄女士最后站起来以冷酷的语气和表情对着我说:“我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人,但我想对你说,该反对日本政府的是你们日本人,而不是我们。我们冲绳人不是为反对美军基地而生下来的!”她说完话,全场掌声。我这个“日本人”则陷入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空间和意义的困境,出了冷汗,那一瞬间,我忽然间想到:这儿不是日本。

我是一个生长于日本本岛的人,在客观意义上,没有资格轻易地思考和评论冲绳人的心境。何况这里是冲绳,是人家的地盘,自己的言行确实有些轻率。望着普天间基地,我在离开冲绳国际大学返回那霸的路上,反思了刚刚发生的场面,也思索接下来自己如何跟冲绳打交道。毕竟,我内心把冲绳问题视为日本问题,认为对于日本国和日本人来说,不面对并解决冲绳问题,“我们”是无法走出历史,面向未来的。这是发自内心的。我也相信,不少“同胞”持有类似的想法,就像上述比我小两岁,目前生活在亚洲地区的日本女性在博客中把《Hacksaw Ridge》观后感和在冲绳期间的感受主观地联系起来,关于日本人对那场战争该抱有什么样的心态,带有什么样的态度这个问题,表达了自己的思考和想法一样。

我每年到冲绳访问,在有限、局部的调研过程中,围绕所谓历史问题,我越来越感觉到,别说日本人和中国人之间,连日本人自己在内实现相互理解和信任都很困难,而且越来越困难。人与人之间的碰撞遭遇太多来自历史、政治、利益、权力、情绪等结构性因素的影响。

不少冲绳人怨恨日本人,连自己是一个日本国民的事实都不愿意承认,坚决地且日益认为自己是琉球人。这几年,在冲绳岛内普及琉球本土的文化、语言,甚至自我认同的潮流也日趋明显,对于日本国来说,正在冲绳发生的“去日本化”现象是值得关注的,应该从治本而非治标的角度寻找解决方案和途径。

不少日本人也抱怨冲绳人,经常在网上、街头碰到的言论是:“他们拿着那么多来自中央政府的补贴,还批评政府的政策”;“冲绳人实际上对美军基地在冲绳的事实感到高兴,这样可以拿到巨额的补贴,还可以促进就业”,等等。本土人与冲绳人之间在内政意义上的怨恨和纠纷恐怕还要持续很长时间,至少在我本人活着的时间内,应该不会告终的。

“冲绳战”至今远未结束。作为一个日本人,我认为,无论是本土人还是冲绳人,在坚持自己的信念和原则的同时,谦虚而温柔地向对方靠近,伸出手,抱着慈悲的心态主动理解对方的心境,就像戴斯蒙·道斯在二战期间抵达的冲绳,Hacksaw Ridge的洞里遇到眼前的日本士兵时,向对方身上的伤口温柔地伸出手。只有如此,历史的悲痛才有可能逐步化解,民族之间的和解才会迎来一点萌芽。

编辑 李珩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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