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阜新海州露天煤矿矿坑生态修复,已经形成多种方案,其中最富想象力和挑战性的,便是把大坑蓄满水之后发电。
这座叫阜新的城市,2001年12月28日,被国务院正式认定为全国第一个资源枯竭型城市。随后那几年,被“资源枯竭”吸引来的一些媒体,对这座城市产生过异乎寻常的报道热情,“阜新煤竭城衰”的消息不胫而走。然而,阜新转型15周年之际,《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发现,真实的阜新其实是这样的:煤虽真竭,城并未衰。
“有这份工作,我很知足了。”从国有煤矿干部转身成为民企流水线上的工人,35岁的王军面对记者,诚恳地强调他很“感恩”。
在这座城市,这般“非华丽转身”的劳动者,远远不止一个王军。
这是一座资源型城市,这是一座因煤而兴,煤却基本采光了的城市。而且,这座城市地处经济低迷的东北;而且,这里“残存”的一点煤炭开采业,在2016年,又被去了930万吨的产能,分流职工2.8万人,王军便是其中之一。
这座叫阜新的城市,2001年12月28日,被国务院正式认定为全国第一个资源枯竭型城市。随后那几年,被“资源枯竭”吸引来的一些媒体,对这座城市产生过异乎寻常的报道热情,“阜新煤竭城衰”的消息不胫而走。
然而,阜新转型15周年之际,《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发现,真实的阜新其实是这样的:煤虽真竭,城并未衰。
尤其是,虽然去产能后2.8万人重新找饭碗,过去这一年的阜新却波澜不惊。
“波澜不惊”,因为阜新转型阵痛已近尾声,转型升级初显生机。
曾经外流的人才回流了
在金凯化工的车间里,刘广生巡视着一排排看上去还簇新的管和罐,像欣赏宝贝一样。
“家乡有舞台,为何不归来!”显然,刘广生已经不需要过多解释自己为何外流又“回流”。
让刘广生归来大显身手的舞台,是阜新风生水起的氟化工产业。
1998年,看不到企业发展希望的刘广生辞职南下。外流那年,他42岁,时任阜新化工厂厂长。
刘广生走时还撂下一句狠话:“这批企业必须死掉,产业才能得到新生。”刘广生眼中“必须死掉”的企业,是当年阜新的那批化工国企。
阜新萤石矿资源丰富,为氟化工产业提供了丰富的原料。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阜新氟化工研究所技术水平全国领先,培养出一大批科研和管理人才,业内有“南有上海有机所,北有阜新研究所”之称。但到了上世纪90年代,阜新国有氟化工企业因体制僵化、效率低下、对市场变化反应迟钝而败象全露。
刘广生举了一个例子。当年他所在企业和南方一家企业争夺一个人才,对方决策很快,而他的企业,因安排职级、薪资、住房等一系列问题都需层层审批,人早就被挖走了。
最终,这批氟化工企业,不幸真像刘广生预言的那样,因经营不善纷纷破产倒闭,上百位产业精英外流。
在原有氟化工产业没落十年之后,走上转型之路、寻找煤炭替代产业的阜新,再次把目光投向氟化工。吸取老国企体制困死企业的教训,阜新彻底按市场规律重振氟化工产业,成立氟化工开发区,制定清晰的产业政策,区内企业全部为民企或外企。阜新氟化工产业,以全新的体制机制重新崛起。
阜新传统优势产业的新生,让一直牵挂家乡的刘广生怦然心动。虽然他在上海已经成为一家企业的副总,事业与待遇都很“留人”,但在金凯化工的循循善“诱”下,2009年,这位教授级高级工程师毅然回到阜新。
刘广生的回归带动了阜新昔日一大批氟化工人才返乡,同时吸引了一批年轻的技术力量加盟。据统计,从2009年至今,阜新氟化工产业累计回归和引进专业人才143人。
如今,入驻阜新氟化工开发区的30多家氟化工企业,已经形成产业链集聚效应,产品行销海内外,家家“热火朝天”。
“还是当年那些人,干的还是那项事业,但因为体制机制变了,整个产业今非昔比。”阜新氟化工开发区副主任白小光信心满满地说,10年内这里将形成300亿的规模产值。
“阜新这几年冒出来的企业,恰恰利用了当年国有企业的人才。”阜新市工信委主任高正民说。
事实上,回流阜新的不仅是化工人才。
“他们都快出师了,今后呢,可以跟着我干,也可以自立门户。”阜新玛瑙界赫赫有名的“大师”曹志涛,指着一排年轻徒弟说。
曹志涛生于阜新玛瑙世家,上世纪90年代就到深圳闯荡,先后在深圳、大连、北京设立了自己的品牌专卖店。
阜新玛瑙资源丰富,7000多年前的查海遗址中,就出现了玛瑙打制的刮削器。在转型过程中,阜新把玛瑙作为特色产业,通过政策引导,先后规划建设了多个玛瑙产业园区,吸引从业人员超过5万人,使这一产业成为支撑阜新转型的“十大产业集群”之一。
看到家乡玛瑙产业发展迅猛,曹志涛把经营重心逐渐“回移”。最终,他把大本营也搬回了阜新。
“既然家乡也有同样的机会,为什么不回来干呢?”他说。
伴随东北经济低迷,“东北百万人才流失外地”的说法甚嚣尘上。对此,国家发改委12月13日公布权威数字以正视听:2010年至2015年东北三省人口净迁出约24万人,并没出现加速流失的趋势,也不是人口净流出最突出的地区。不过,发改委新闻发言人也指出,东北地区的确出现高校毕业生和中高端技术、管理人才流失现象,“值得关注”。
即便在东北都算“困难户”的阜新,何以“逆势”出现人才回流?“人气人气,有人才能聚气。人才回归,对我们阜新的意义特别大!”阜新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刘伟才表示。
转型振兴的路径趟出了
进入12月下旬,大规模雾霾席卷华北,也波及阜新。
“这是雾还是霾呀!阜新这些年的空气其实都不错。”出租车司机老高把车窗又往上摇了摇。
事实上,阜新空气质量的改善程度,在辽宁居于前列。2016年上半年,阜新空气质量达标天数超过80%。
对这座老牌煤电之城来说,空气质量的改善与转型振兴是同步的。
在我国能源版图上,阜新历史地位显赫。“一五”期间156个国家重点项目中,4个能源项目在阜新落地。60多年的开采,阜新累计为这个国家生产原煤7亿多吨,发电2500多亿千瓦时。如果将这些煤装进火车车皮,可沿赤道把地球缠上3.5圈。上世纪90年代以后,阜新的煤炭资源逐步枯竭,支柱企业阜矿集团多数矿井相继关闭。著名的海州矿,只剩下长4公里、宽2公里的大矿坑。
到2000年,阜新12.9万煤炭工人下岗,19.8万城市居民处于最低生活保障线以下,占城市总人口的四分之一。
2001年12月,阜新走上转型试点之路,提出三个可持续发展:产业的可持续发展、环境的可持续发展以及人的可持续发展。从此,阜新锲而不舍地寻找接续替代产业,农产品加工、装备制造、风电、氟化工、皮革、板材家居等非煤产业,艰难却坚实地成长起来。
“15年回头看,我们的路径是正确的。”阜新市发改委主任陈志宏坚信,这些替代产业,虽然个头还小,但成长的步子已经迈开。
陈志宏的工作履历,始终围绕阜新的经济转型。他对阜新15年的变化了如指掌:城市人均可支配收入从4300多元增加至22000多元,煤电占比从49.8%下降至16.9%,装备制造业占比从4.8%上升到23%。
在他眼里,这些接续替代产业依托的是自己城市新的资源,未来发展前景广阔。例如,阜新土地辽阔,农业潜力大,农产品加工业正在异军突起;阜新萤石资源丰富,以此为原料的氟化工产业已初具规模;以煤炭开采过程中产生的煤矸石为原料,一批新型建材企业崭露头角。
在即将送别2016年的岁末,承载阜新转型振兴梦想的替代产业,传来不少令人振奋的消息——
从夜晚俯瞰阜新市区,王军的新东家——阜新万达铸业灯火通明。作为国内高端铸铝壳体的领军者,这家民企让我国的高铁枕梁告别只能依靠进口的历史;
距离万达铸业不远的阜新德尔汽车部件有限公司,刚刚收购了德国一家知名汽车配件企业,在业内引起不小反响;
被称为“辽宁一根毛”的阜新毛纺厂,通过改制激发活力,连续收购湖北、大连以及新疆塔城的毛纺厂,风头正劲;
并购了阜新市水泥厂的大鹰水泥,又借去产能东风,带头整合相关企业,成为辽宁水泥行业的黑马……
“祥和农牧”负责人刘平祥正在焦急地等风来,等风把手里的项目迅速吹向全国。对他而言,有定力有干劲,现在就差一点东风。
从农民手中以每吨200元价格收购秸秆,通过膨化发酵,秸秆变成口感上佳的动物饲料。潜心5年研发,通过层层严格检测,“祥和农牧”目前拥有秸秆膨化机和膨化生物饲料两项专利。
11月,在阜新调研的辽宁省委书记李希走进“祥和农牧”车间,拿起一瓶饲料,认真地闻了闻。
这种每吨400元,最多能取代50%精饲料的秸秆饲料口感如何?按刘平祥的话说,“假设我们是牛,感觉就像在吃酒糟味的面条。”
这个项目最早在外省研发,但是遇到了一些瓶颈。得到这个消息后,阜新市农委主任包权亲自上门邀请刘平祥回阜新发展。他发动农委的管理团队,给“祥和农牧”设计发展模式,按照“企业+合作社+农户”的模式,在体制机制上保障项目落地生根。
不仅如此,市委书记张铁民已经连续批示8次,指导项目发展;市长甄杰几乎每个月来一趟,了解项目进展。
利用秸秆生产饲料项目,在阜新迅速“搞大”。到明年上半年将完成100个布点,届时阜新可实现秸秆零焚烧。
刘平祥是土生土长的阜新人,靠煤炭贸易赚得第一桶金。“接触到这个项目后,几乎把所有精力和积蓄投入其中。现在特别希望能推广到全国。”
资源观一变豁然开朗了
一场近年来少见的雾凇,让冬日阜新多了一道晶莹剔透的亮色。在阜新人眼中,这是个好兆头。比如,高正民就对自己的城市信心满满。
对这位工信委主任来说,招商引资引进大型企业,缓解转型阵痛是工作重心。
“我们要考察一下,当地政府是如何提供支持的。“行色匆匆的高正民,刚从外地招商回阜新,第二天又赶赴贵州。那边有一个新兴项目,准备在东北建立基地。
像许多阜新经济界的管理者一样,高正民强烈反对外界一些舆论给自己的城市贴上“资源枯竭”标签。
“煤炭资源的枯竭,不是其他资源的枯竭。换个思路,连采煤剩下的煤矸石也是一种资源。”他说。
似乎是为了佐证高正民的“资源观”,刚刚揭晓的2016年度“阜新好人”榜,就有一位与煤矸石有关的企业家上榜。新科“阜新好人”孙秀芹,是位女企业家,她担任董事长的阜新浩博工贸有限公司,率先研发利用煤矸石、粉煤灰生产烧结砖,变废为宝。主办者给她的颁奖词是:“创新发展的道路上,转型升级的征途中,她极目眺望、步履铿锵。”
极目眺望的阜新人,当然少不了高正民。这位工信委主任,又如数家珍地介绍起阜新的资源优势:人均土地面积全省第一,200万亩现代农业示范带已经建成;一年两季风一季吹半年,风电并网已达180万千瓦;产业工人众多,不少都是昔日国企的骨干……
强烈主张新“资源观”的,还有包权。
“要是阜新有两个伊利这样年销售额600个亿的龙头企业,把农产品加工增值,我们还着啥急呀?”包权是蒙古族,说话声音洪亮。
位于内蒙古高原和东北辽河平原过渡带上的阜新,人均土地面积8亩,是辽宁平均水平的3倍,全国平均水平的5倍。这里光照条件优越,全年有效光照2800小时。加上未被污染的地下水和空气,在包权看来,这才是阜新的绝对优势资源。
这样可永续的资源优势,谋划、主导城市转型振兴的阜新市委、市政府,当然要部署开发利用。2013年,阜新动员全市之力建设“沈阜200万亩现代农业示范带”,作为产业振兴的重要抓手,为阜新开发土地资源、做好“农”字文章打下了坚实基础。
作为鲁花集团在东北的重要生产基地,阜新鲁花浓香花生油有限公司准备在阜新再上一个配套项目。公司负责人徐志武说,“阜新的花生真好”,下一步将建立更多农业合作社,让农户定点种植公司提供的优质花生品种。
如今,示范带的经济效益初步显现。除了鲁花,中粮、双汇、伊利等龙头企业也纷纷在此设厂,将阜新的田间地头作为第一车间。
阜新市发改委的统计数据显示,2015年,农产品深加工在阜新产业结构中的比重已经上升至38.5%。
对一个曾经煤电占比达到49.8%的城市,这个38.5%不是一个枯燥的数字,而是阜新实实在在转型的最好写照。
农民兄弟不再“猫冬”了
从阜新市区出发,朝西北方向驱车60公里,来到阜新蒙古族自治县福兴地镇。一条马路穿过小镇,夜幕逐渐降临,蒙汉两种文字书写的电子招牌开始闪烁。
“我们这里的农民挺有钱的,都在搞温室大棚。”主管农业的副镇长唐玉生说,全镇10个行政村中有8个开始建棚,从业农民超过5000人。
十家子村离镇政府不远,西装革履的村主任冯国良,站在一片大棚的中央,敬候客人参观。“你穿得像县里的干部,县里的干部穿得像你这里的农民。”唐玉生和他开起玩笑。
以往这个时节都在“猫冬”的农民一点也不闲,在镇村干部带动下,十家子村大棚蔬菜种得有声有色。村民李洪超一口气建了13个,陆续种上了西红柿、茄子和青椒。除去市县两级补贴,还向当地信用合作社贷款60万。
“(贷款)一点都没有压力。今年8月份建成,行情好的话,明年4月份就能回本,甚至还能拐个弯。”李洪超还说,村里外出打工的年轻人,陆续返乡创业。
福兴地镇位于阜新蒙古族自治县最北部,与内蒙古库伦旗接壤。号称十年九春旱。镇里经过调研,认定这里非常适合推广日光温室大棚。但是一开始,农民并不买账。
“帮农民看,帮农民算,帮农民贷,帮农民建,帮农民卖(菜),一点点把这个产业做起来。”回顾自己的十年大棚史,唐玉生感慨地说,让农民脱贫致富,就得保姆式服务,让他们“提笤上炕”。
“大棚种植这样的项目,税收贡献小,但是属于‘一业兴百业旺’,看这账怎么算。”唐玉生说。
城市的精气神又回来了
在阜新,一批企业正朝着巨人的方向成长。但市发改委主任陈志宏也清醒地强调,这些产业成长为巨人,还需要时间。
尤其是2016年,阜新更感受到了“青黄不接”的困难:替代产业尚在成长中,阜矿集团却再次砍掉930万吨产能。不但如此,昔日第一纳税大户还“贡献”了全市76%的社保缺口。对年财政收入刚过35亿元的阜新来说,需要填补的窟窿太大。
今天的阜新在辽宁被称作“十四阿哥”:全省14个地级以上城市中,经济排位是第14名。
虽然还有不少困难,虽然转型振兴路还长,但“先尝”转型阵痛,阜新干部谈起自己城市的前景,别有一种精气神。
“别看负增长,只要思路对,稳稳当当向前走。”包权很有信心。
“2008年,东南沿海部分省份也很低迷,但人家借机转型培育新兴产业,这不又起来了!”高正民说。
站在昔日亚洲最大的露天机械煤矿海州矿关闭后留下的大坑边,如今的阜新人,已经非常坦然。围绕矿坑生态修复,已经形成多种方案,其中最富想象力和挑战性的,便是把大坑蓄满水之后发电。
“转型最大成效是把人的状态从谷底带了出来,增强了阜新人的发展信心。”陈志宏说。
王军现在逐渐适应了新的工作状态。“以前我给别人做思想工作,现在别人给我做思想工作,但是人生总要经历一些东西。这里干得出色,同样能证明自己。”这位阜矿集团的基层党支部书记,半年前和原单位签了三年的停薪留职。
29岁的包超选择16000元买断工龄,让自己走得更彻底些。“我还年轻,在那儿耗着没意思。”在万达铸业车间,和原来在矿上一样,他还干着维修焊接,但感受却不太一样。
“区别在哪里?”
“这里没有闲人。”
阜新彰武县位于科尔沁沙地最南端,东南百公里处便是省会沈阳。以彰武县阿尔乡镇北甸子村原党支部书记董福财为代表的一批治沙英雄,以沙为伴、以山为伴,在茫茫沙海种植樟子松,阻止科尔沁黄沙南下。
阜新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张成中说,治沙精神是阜新宝贵的精神财富。
的确,阜新的转型振兴,不缺资源更不缺精神。
阜新市名源于“物阜民丰,焕然一新”之意,位于辽宁省西北部。
“因煤而立、因煤而兴”,阜新是共和国最早建立起来的能源基地之一,曾经拥有亚洲最大的露天矿——海州露天矿和亚洲最大的发电厂——阜新发电厂,曾被称为“煤电之城”。进入新世纪,阜新迈上了经济转型之路,成为全国首个资源型城市经济转型试点市。
转型,阜新在“矿竭城衰”的情况下艰难起步,难度超乎想象:产业结构过于单一,尾矿治理难、环境差,企业困难、就业压力大,大面积棚户区、沉陷区需要改造,思想观念陈旧……经过十多年转型实践,阜新培育了煤化工、液压、氟化工、农产品加工、皮革、新型能源、铸造、板材家居、新型材料和玛瑙共十个重点产业集群,努力打造中国“煤化工之都”、“液压之都”、“氟化工之都”和“玛瑙之都”,构筑起多元化产业格局。
今天,阜新承载着新的历史使命,担负起人们更多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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