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消失近10年的纪纲街上,寻找老佛山情怀

佛山日报 2016-12-25 09:31

“写一条已经消失的街有咩用?”问起纪纲街往事,一位老者带点不屑地说道。“拆咗你先写,太迟了吧。”老人用“错过”一词来形容当下,无奈中夹杂些许恼怒。

确实,是迟了。其实纪纲街消失了还不到10年,作为佛山“土著”,纪纲街三个字只在我印象中存在过,但它在哪,长什么样,有过什么,一概不知,身边的同龄人甚至连街名都未曾听过,这是佛山大部分已然消逝的街巷的共同命运。

崔国贤根据地籍图画的上世纪60年代初纪纲诊所一景。

然而,消失,不代表空白。在现有老人记忆中,纪纲街至少串联着他们60年的历史——从“小乐园”诊所里呱呱坠地的婴儿,到踏着石板路走街窜巷的童年,上山下乡的印记,轰鸣的纺织机24小时不停运转的年代,全是他们同呼吸、共命运的日子。在采访中,但凡回味成长的时光,老人们总会哈哈大笑,即便只是重复说着几句话、几件事,旧街的温暖、人烟味在脑海中一辈子珍藏。就像儿时紧紧牵着手的母亲,总是最美的。

老街曾呵护着这座城的肌理,带给大家美好的回忆,无论消失与否,都值得记录。但愿你看完这篇文章时,也能从记忆深处找到或者想像着佛山从前的模样,在快速奔跑的年代,念起平平淡淡的往事。

2007年12月13日,石路巷屋顶原貌。采光极好的方形天井依然留住岭南人家“天圆地方”的思想。

嬉戏打闹的清贫日子

最近10年,佛山变化翻天覆地。如果不是请一位大叔给我画了张简易地图,望着岭南天地建起的崭新街铺和围蔽的工地,我压根就想不起纪纲街竟然在兆祥路上。

《广东省佛山地名志》记载,纪纲街位于禅城区,东连普君北路,西接福贤路,长597米,宽3米。上世纪60年代初,由原朝市街、纪纲街、石路头大街、太平门等合并而成。位于纪纲市场后的纪纲街10-12号,清代时曾设立五斗口司署,是佛山四大司署之一。

从前,纪纲街的斜对面是大名鼎鼎的红星戏院,在东华里片区改造时,牺牲了它,成就了更宽阔的兆祥路。

大部分老人的记忆,只能从1949年后说起。

那是中国巨变的年代,古老大屋的主人本享受繁华富贵,一刹间变成资本家落荒而逃,大宅收归国有,进而分配给没屋的穷人居住。大屋易主,何谈悲,何谈喜,只在繁华落尽时,用过百年的岁月静静地书写往后的故事。

56岁社区文化导赏员麦德楷就是在纪纲街出世的,那张泛黄的出生纸,他至今还保留着。他记忆中的纪纲街,是每天一早大排长拢打井水的人,是凭票买柴奋力扇火煮食的日子,是在青砖大屋里免费享受灌进屋子里的阳光与凉风,是没心没肺嬉戏打闹的清贫生活。

这些岁月,老佛山都经历过,作家任流更不在话下。

不过电话那头,我一提起纪纲街,80岁的任流首先想起的却是小学同桌何久。任流就读的文秀小学,位于朝市街(后并入纪纲街),“文秀”取自校长夫妇的名字。何久的父母生了八个女儿,第九个才生有男孩,因排名第九,又望其长长久久,取名何久。何久还有个弟弟何世。顽皮男孩于是把两兄弟的名字,编进粤曲,“那是我人生改编的第一首粤曲”。

歌词任流还能倒背如流,哼完熟悉的旋律,电话里传来爽朗的笑声。几十年过去了,那位特别的同桌,他还记得。

1996年12月13日,佛山市纪纲街一段面貌。

曾记“小乐园”

说到纪纲街最出名的,要数纪纲诊所,最初叫“小乐园”。不少老一辈佛山人都是在这家医院来到世上的。麦德楷就是其中之一。

纪纲诊所的前身是佛山解放前有名的西医馆黄绍良诊所,至于它的前世今生,得从一段故事说起。纪纲街有一条长约100米的内巷叫石路巷,是建于明末清初的大型古民居群落。原来的营造者与居住者已难寻,但坊间有种说法:它本是一户豪门的家产,原主人从北方迁徙到肇庆,再移居佛山,后家道衰落,加上时势不稳,仓皇将建筑群出售,一个罗姓商人花了一千大洋买下,后又转手卖给美国基督教会。此后,在古朴的民居群中,改建成福音堂、医务所与小学,其中,由医务所扩建的“小乐园”诊所最为有名。

聊起“小乐园”的盛况,60多岁的贯叔津津乐道。吴医生、林医生、何医生……他提起的是当时佛山有名的老中医,街坊感冒发烧都去帮衬。在还没有分什么三甲医院的时代,小诊所还承担着接生的功能。

贯叔姑姑在“小乐园”当妇产科医生,他们三兄弟姐妹出生时,由姑姑在家里帮忙接生。

当然,天真无邪的幼年,“小乐园“不仅代表诊所,整条街都是玩耍的乐园,尤其古老大屋,特别适合捉迷藏。

孩童走家串户,眼见所及,脚门、趟栊、大门“三件头”黑得发亮,厅堂中央设桥台一张,摆有花瓶和福、禄、寿三星等陶瓷,还有八仙台、公座椅——这是当时大屋里的标配。在1949年旧主仓皇离开之后的几十年间,精致的满洲窗依旧透着绚丽柔和的光芒,采光极好的方形天井依然留住岭南人家“天圆地方”的思想。

如今的石路巷,古老大屋成为了“空心屋”。

出门见厂,抬头见布

人最忘不了的就是童年,小时候以为快乐能永远,可是这个世界,哪有什么能称得上永恒,社会会变,人不能不变,再好的光景也会成泡影。

《广东省佛山地名志》写道,1940-1950年,纪纲街是土布织造作坊比较集中的地方。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正是佛山棉织产业起飞之时,当时,许多家庭棉织作坊被工厂收编进来,进而扩大规模生产。这样,一种佛山特有的生产模式便出现,工厂藏身于民居中间,自成生产系统。棉一厂、棉二厂就设在纪纲街。

出门见厂,抬头是布,便是当时工厂式民居的写照。

以前住福贤路的老街坊崔国贤还记得,纪纲街的棉纺厂是由两三间古老大屋连成车间,放织布机,每天机器轰鸣声不绝于耳。

当时的佛山,纺织行业十分兴旺,除了棉纺厂,还有针织厂、服装厂、拼线厂,都是跟制衣有关的。我家大部分亲戚就在这些工厂里退休。以至于长久以来,他们讲话都扯着大嗓门,听得我耳朵生疼。每次忍不住提醒,但听了二三十年的轰鸣声,怎么可能改得了。

进厂前,很多人正经历上山下乡,以为“一辈子扎根农村”,文革后幸好又回到城市。后由国家分配工作,进棉纺厂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总比没工作的要好。

纺织行业辛苦,机器24小时不停运转,人要三班倒。上世纪70年代以前,妇女产假是56天,幼儿未戒奶便要跟着母亲上夜班。纺织厂一般设有托儿所,若是凌晨1点上班,刮风下雨孩子也得带着回厂喂奶。亲戚都说,现在的人讲究,以前是为生存,讲适应。

风吹雨打“空心屋”

不过有些事情,是来不及适应的。

2008年,东华里片区改造,纪纲街从此消失。

在那里活了几十年的人生,第一次经历收买佬“鬼子进村”般的偷盗扫荡,人吓坏了,想留也留不住,想守,也没法守。好几年后,说起热闹非凡的岭南天地,老人们总是叹气,还念念不忘那些窄小的街巷。

12月初,跟着麦德楷再访纪纲街旧址。现在是碧桂园工地,正围蔽施工,请保安严加看守,若不是麦德楷有古建巡查员证,我恐怕是进不去的。

纪纲诊所还在兆祥路边,像被剥了层皮一样,七零八落地孤立着。“纪纲诊所挺漂亮的,旁边是橡胶厂,再往前是纪纲市场。”麦德楷描述着往昔的繁华,但我怎么也想像不出来。

往深走到石路巷,门窗被砖块堵住,看尽了几百年的悲欢离合,就这样成为“空心屋”,任风吹雨打,落寂无处诉。

整片工地上的老屋,只有禄丰新巷2号还有人住。白发婆婆见到我们,如见小偷,极为警惕,怒目相对,没等我们开口,立即闭门。邻里都走光了,每天开门只见尘土飞扬的工地,谁都难活得自在。

“其实历史古建最好的活化不是商业,是公益。”崔国贤从事建筑设计,走遍欧洲后,他赞同欧洲的保护理念,让公益机构进驻,简单翻修后可以使用,自然成为街道博物馆。他觉得,现在大家所谓学习西方文化,根本不是注重传承的欧洲文化。

但适应,是这个时代必须学会的技能。

望着眼前的破败,想起普希金那首诗《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其中一个译本的开头是这样的:

只剩下我孤独的,孤独的一个人啦。一切的酒宴、爱人和朋友,都已经和轻柔的幻梦一齐消逝。

【来源】佛山日报

【记者】何敏华

【图片】佛山市规划城建档案馆、崔国贤


编辑 王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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