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月,国务院印发《关于加强农村留守儿童关爱保护工作的意见》,其中指出:“农村留守儿童问题是我国经济社会发展中的阶段性问题,是我国城乡发展不均衡、公共服务不均等、社会保障不完善等问题的深刻反映。”各级各地政府部门此前均出台相应的实施办法。
但是,无论采取什么措施来弥补,家长特别是父母的作用无可替代,特别是留守儿童母爱的缺失。美国心理学家埃里克森调查发现,如果母亲的关爱不够,甚至没有,孩子就会对人、对世界产生恐惧,充满不信任。
据民政部公布数据显示,截至11月,全国农村留守儿童9 0 2万人,其中由(外)祖父母监护的805万人,占89.3%;由亲戚朋友监护的30万人,占3.3%;无人监护的36万人,占4%;一方外出务工另一方无监护能力的31万人,占3.4%.另外,近3 2万由(外)祖父母或亲朋监护的农村留守儿童监护情况较差。
中午12点,12岁的潘小宇回到家中,习惯性打开电视机。
电视机不大,屏幕跟电脑显示屏差不多大。开机后画面显示很慢,还出现很多噪点。
电视里播放的是一出古装戏,正好是母亲教育儿子的画面。潘小宇立即用遥控调台,避开这个画面。
65岁的爷爷潘利坐在旁边,默默无语。
12岁的潘小宇回到家中,习惯地打开电视,爷爷一脸无奈。
两块钱的“母爱”
潘小宇一出生,妈妈就出走了,爸爸长年在外打工,爷爷能做的就是一天给他两块钱补偿
12月8日,广东省肇庆四会市石狗镇讴坑八村一队,一间普通的客家民房内。
在讴坑小学读二年级的小学生潘小宇,正准备和爷爷奶奶吃午饭,看电视是这个乡村学生唯一的爱好。
但他不愿看到电视中一家团聚的画面,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见到过妈妈。
爷爷潘利说,潘小宇是他二儿子唯一的孩子,“这孩子命苦,一出生母亲就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潘利有3个儿子,二儿子潘大河今年38岁。潘大河身体一直不好,患有肝炎和高血压,结婚后被妻子嫌弃,潘小宇一出生就没有妈妈。
潘利和65岁的妻子伍来菊,想方设法把潘小宇拉扯大。父亲潘大河身体有病,但要维持这个家的生活,因此长年在外打工,也没有时间照顾儿子。
留守儿童潘小宇,从小就和爷爷奶奶生活。他7岁开始就在家附近的讴坑小学就读。
潘利说,每天早上8点潘小宇自己骑自行车上学,中午11点30分骑自行车回家,下午两点又继续回学校,下午5点半回家。每天两点一线,周末也没有父母陪同,一直到现在六年级。
“有时候,我问他想不想妈妈,他从来都说不想。”潘利文化不高,但特别心疼这个孙子。他也知道自己的爱,永远代替不了母爱。为让孙子忘记心中的不快,潘利每天给他两块钱,“算是对孙子的补偿吧。”
潘利最担心的是孙子的内向性格,因为从来没有得到过母亲的关爱,潘小宇显得异常早熟,课余时间除了看电视,他几乎包揽了力所能及的家务。
“养不好,也饿不死。”潘利这样比喻他们这种农村隔代抚养关系。
潘小宇就读的讴坑小学,位于肇庆市石狗镇。石狗镇地理位置偏僻,人多地少,很多村民在珠江三角洲打工。在当地农村,基本见不到年轻人的身影。
讴坑小学负责人介绍,“学校总共有92名学生,留守儿童就有80多名,占学校学生的绝大多数。”
南都记者了解到,像潘小宇这样的隔代监护,可以偶尔见到父亲,但缺失母爱的留守儿童在肇庆乡村不在少数。在潘小宇心目中,根本就没有母亲的概念。
潘小宇告诉南都记者,他的同学父母大多都在珠江三角洲务工,学习和关于父母的话题是一个禁忌,大家都不会主动提起,他也不会主动打听其他同学父母的情况。
据民政部最新调查显示,由(外)祖父母监护的留守儿童占到总数的89 .3%.这些老人年老体衰,文化程度不高,许多地方一人要抚养多个孙辈。肇庆市和中国其他的农村情况一样,儿童留守最常见的形式也是隔代抚养。
据人民政协网报道,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副研究员张旭东曾组织学生进行过返乡调查,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父母尤其是母亲的陪伴,是其他任何人无法替代的。”
妈妈=生活费
妈妈在四会市里打工,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在8岁卢伟铭的生活里只有爸爸,妈妈在他心目中,就是每月带回家的生活费
在石狗镇讴坑八村二队,8岁的讴坑小学学生卢伟铭,也很少见到妈妈。他今年读二年级,学习中等。
中午,46岁的卢开华开始做饭。
他是两个小孩的父亲,大儿子已经参加工作,卢伟铭是小儿子。
菜式很简单,一个萝卜,一个豆腐,每一道菜式都必须精打细算,因为,只有妻子一个人在外赚钱。
卢开华5年前还和妻子在外务工,他说:“除了违法犯罪的事情没有做,其它什么工作都做过。”
大儿子“不争气”,在外混日子。眼看小儿子卢伟铭一天天长大,卢开华开始为他的未来担心,夫妻俩商量后决定,男方回家全职带小孩。从此,卢伟铭就很少见到妈妈。
吃完饭,卢伟铭依偎在爸爸的怀中准备午睡。卢开华轻抚儿子的头发,显出一个父亲的温情。下午两点前,他还必须把儿子送到3公里外的学校。
卢伟铭妈妈就在四会市里打工,但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在卢伟铭的生活里只有爸爸,妈妈在他心目中,就是每月带回家的生活费。
在生活中没有母亲陪伴的孩子,表面上看似成熟,但性格中缺少柔软的一面,很容易在社会冲突中走极端。据《中国教育报》报道,2013年,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有过相关统计,截至当年,全国各级法院判决生效的未成年人犯罪平均每年上升13%左右,其中留守儿童犯罪率约占未成年人犯罪的70%,还有逐年上升的趋势。
“像我们这样的家庭,真的没有任何办法,我也想卢伟铭有妈妈陪在身边。”卢开华现在生活的轴心就是围绕着儿子,但他也担忧,缺乏母爱的儿子未来是否会健康成长,会比大儿子更有前途吗?
卢伟铭的邻居、6岁半的卢奕整天在村中奔跑玩耍,90岁的潘太婆踱着小步,不停在后面追赶,但怎么也追赶不上。卢奕敏捷地跳过水坑,翻过土丘,消失在潘太婆的视线里。
卢奕还没有到上学的年龄,成为这个家中很大的精神负担。
说起这个孙子,57岁的爷爷卢水凯一脸无奈,“儿子和儿媳长年在深圳打工,很少回家,卢奕是我和90岁的母亲带大。”
没有父母管教的卢奕特别调皮,让家中的年长监护人无所适从。卢奕每天都在各种“危险”中度过,让人心惊胆战。
卢奕很调皮,站在桌上找东西。
“他父母在深圳的一家电器厂工作,夫妻俩收入加起来也就5000多元,没办法把威形接过去生活。现在,也没有一分钱寄回来。”说起儿子儿媳,卢水凯开始抱怨,但是自己的孙子,一切苦都还得自己担。
6岁半的卢奕从来没去过深圳,他只是喜欢和父母打电话,但他从来不想去深圳看父母,即使爷爷说要带他去。
卢水凯也发现,除了照顾孙子吃喝外,他们在教育方面根本无所作为,卢奕没有任何约束,为所欲为,卢水凯说,“不敢想象孙子的未来会怎么样。”
肇庆市妇女联合会今年做过一个统计:肇庆市18岁以下儿童1 0 2 .1 3万人,占全市人口的25.38%;其中留守儿童10 .98万人,占儿童总数的10 .75%.在留守儿童中,父母一方在外打工的约占63%,父母双方均在外打工的约占37%.
肇庆市妇女联合会儿童部部长陈显金介绍,“性格柔弱内向、自卑心理障碍、孤独无靠、怨恨父母等心理问题,是农村留守儿童最值得关注的问题。”
选择性的叛逆
谢强从来不听奶奶的话,经常顶嘴。爸爸回来后,谢强就显得特别乖,爸爸一走,他又恢复到之前的样子
12月8日下午,清远四会市白沙小学,大门紧闭。送孩子上学的家长聚集在门口,人声鼎沸。62岁的邓翠兰推着电动车一瘸一拐,后面坐着孙子谢强。
上周,邓翠兰在送孙子上学的路上,骑电动车摔倒,左腿受伤,一直都没有恢复。但她不能休息,每天依然风雨无阻地送孙子上学。
在谢强3岁时,爸爸谢子健就和妻子离了婚。从此,谢强就再也没有见过妈妈。
一直以来,谢强都由奶奶邓翠兰和爷爷谢大强抚养。老夫妻两人身体不好,家中有四亩地都无法耕作,只能交由他人打理,经济异常拮据。
“谢强的爸爸在四会市打工,每月2000多元收入,根本没有休息时间,更不要说带子睿外出游玩了。”邓翠兰说,长期没有爸爸妈妈的关爱,谢强显得很内向,不愿意与人沟通,学习没人辅导,成绩一直拖班上的后腿,这也导致他的性格更孤僻。
谢强从来不听奶奶的话,经常顶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我只听爸爸的话。”爸爸回来后,谢强就显得特别乖,爸爸一走,他又恢复到之前的样子。
据肇庆市妇女联合会调研,肇庆市留守儿童大多不是独生子女,多与爷爷奶奶或其他亲属一起生活,其家长一般6个月至1年回家一次,有的一年以上甚至几年才回家与子女团聚。
由于父母的缺位,留守儿童的生活、心理和情感需求不能得到满足,普遍存在性格内向、不自信等心理问题。由于监护人不到位,留守儿童缺乏自我保护意识,比较容易受到意外伤害或发生意外事故。
肇庆市妇女联合会儿童部部长陈显金分析,与我国农村留守儿童普遍现状一样,肇庆市留守儿童现象的产生也是来自于家庭和社会两个方面。一方面,家庭的贫困,使孩子的父母不得不走出农村到城市务工;另一方面,中国长期的城乡二元制以及社会对“农民工”不公平的待遇,使广大农民没有办法及能力带着孩子一起走进城市。
广东肇庆,上学途中的留守儿童。
“生而不养”
这是中国乡村最无奈和最难改变的一个现实。留守一代已经成为时代的隐痛,如何降低这个群体可能引发的社会问题,需要以忧患态度去考量和解决
肇庆市妇女联合会儿童部也关注到留守儿童缺失母爱的问题,去年,肇庆市妇联还引导动员干部职工、女企业家、医务人员、“五老人员”、“三八红旗手”、巾帼建功标兵、妇女干部等各类妇女先进典型及巾帼志愿者当“爱心妈妈”、“代理家长”,组织开展“爱心助成长、留守不孤单”、“爱心家教”、“周末爱心课堂”等学习辅导、兴趣培养活动。同时,委托留守儿童亲友长辈做“爱心妈妈”、“代理家长”,让留守儿童信得过的长辈担负起教育扶养留守儿童的职责,竭力为孩子们营造健康成长的社会环境。
2010年- 2015年,共发动35212人(次)加入“爱心父母”队伍,与134251人(次)困境儿童、留守儿童结对帮扶,帮扶金额达2781.23万元,有效地解决了一些农村留守儿童学习、生活和心理上的困难和问题。
陈显金忧虑的是,“由于远离父母,缺少了最起码的与父母交流的机会、父母的关爱以及缺少应有的管教,隔代教育重视孩子是否吃饱穿暖,却大多忽略沟通交流,这对农村留守儿童的心理健康极为不利,导致各种心理疾病频发。”
“爱心妈妈”是对留守儿童成长的一种精神呵护,是留守儿童问题的一次成功探索。但代理妈妈的模式,无法彻底解决留守孤困儿童的问题,毕竟亲情是无法被代理的。
据南都记者了解,2016年8月,广东省委、省政府出台《关于加强农村留守儿童关爱保护工作的实施意见》,提出建立健全包括监测预防、发现报告、应急处置、监护干预等在内的农村留守儿童救助保护工作机制。目前,广东已初步完成近25万名农村留守儿童的入户调查和登记统计工作,基本摸清全省农村留守儿童的数量规模、分布区域、结构状况,重点掌握了农村留守儿童的家庭组成、监护状况、教育就学等基本信息。目前,全省农村留守儿童信息管理系统正在加紧研发。
但在现阶段看来,“生而不养”仍然是中国乡村最无奈和最难改变的一个现实。留守一代已经成为时代的隐痛,如何降低这个群体可能引发的社会问题,需要以忧患态度去考量和解决。
留守儿童问题不可能在短期内消失,还会在未来长期存在,陈显金透露,肇庆市妇女联合会儿童部今年将提交政协议案,希望把留守儿童的问题从源头抓起,开展农村留守儿童摸底排查工作,了解实情,掌握底数,为下一步制定有针对性的政策措施提供基础数据和基本情况,还会建议政府加大对父母子女之间的法定权利义务的宣传力度,增加对父母定期回家探望留守儿童的法律约束。
“失娘”留守儿童会比其他留守儿童更多感觉缺少安全感、被呵护感,他们需要学校与社会更多的关怀。陈显金说,希望这些孩子的亲人能经常抽空拿起电话,问一声:“孩子,你好吗?”
采写/摄影:南都记者 郭继江
(上述留守儿童及家长姓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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