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料王国丨世界的塑料在中国再生

千篇一绿 2016-12-10 12:17

彭的儿子在塑料垃圾中翻滚。王久良后来在微信朋友圈感谢坤和彭两家:“是你们真实而感人的故事最终打动了评委和观众。”(王久良供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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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石岩  视觉 | 王倩  统筹 | 朱晓佳

哪些塑料可以进,哪些不可以进,有明确的规定。但实际上进口到中国的废旧塑料太杂了;进口渠道也杂:走私瞒报、夹带……这是个公开的秘密。——王久良

2016年11月24日,《塑料王国》在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上获新人单元评委会特别奖。王久良的获奖感言只有一句话:“希望这部片子能拉近你我的距离。”

从2012年到2014年,王久良生活在两家人的世界里——坤是中国山东沿海地区一家废旧塑料回收作坊的作坊主,彭是他的四川籍雇工。两家人靠“干塑料”谋生:把废旧塑料分拣、清洗、磨浆、造粒,然后卖出去。他们在作坊里工作也在作坊里生活。

包装袋、海报、快递单、腐烂发霉的牛奶盒……垃圾堆积在他们的院子里,上边印着日文、韩文、英文、德文……

“如果你就盯着脚下那一块地方,你完全不知道你在中国。”王久良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收集过一沓快递包装袋。地址、姓名、电话俱在,可以按图索骥找上门去问:你知道你扔的垃圾去了哪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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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也吃了”

2014年,王久良做过《塑料王国》的“媒体版”。26分钟的短片大致勾勒出废旧塑料回收的产业链。产业遍布大半个中国,废旧塑料通过各种通路入境:“广西的是通过越南的内陆河进来的。甘肃的是通过内陆,就是所谓的陆上丝绸之路到新疆,再到甘肃。”2014年,王久良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在2016年的长纪录片《塑料王国》中,产业变成了淡淡的背景,“干塑料”的坤和彭成为主人公。

不到三十岁、自称“老农民”的坤,会把压制成型的塑料粒放进嘴里,用牙轻轻地咬,以品鉴其成色,如同农民品尝新打下来的麦粒。坤勤勉、能吃苦,腰里长了瘤子也不去医院,却兴致勃勃去看车展。他看不起彭,因为彭喝酒,不能让孩子上学。彭一家住在作坊里,用废旧塑料生火做饭,把那只铝锅熏得里外漆黑。捡来的塑料布糊墙糊顶棚,消费社会的讯息布满他们的四壁。孩子在废旧塑料堆成的小山里嬉戏。彭妻在与作坊一墙之隔的菜地露天生产,诞下家中第五个孩子。

找到他们,王久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2012年,《塑料王国》实拍前两个月,王久良“根本见不到人”,只能远远拍拍货场和小作坊的“风景空镜头”:一集装箱一集装箱废旧塑料倾卸到货场,被南来北往的卡车拉走,再卸到小作坊。小作坊上空腾起白烟或红色、紫色的雾霭,远远可以闻到刺鼻气味。

在华北一家回收作坊,吸毒的彝族工人说:你拍我可以,拍一次两百块。王久良前后还花了两万块买废旧塑料,买最便宜的,借挑货之机进入工厂,“虽然不能拍,起码看到了工作状态。”终于有家小厂允许王久良入内,后来被当地有关部门发现,所有素材作废。

濒临绝望的时候,彭的大女儿依姐出现了。依姐背着妹妹,扯着弟弟,玩垃圾堆里扒出来的玩具。王久良团队的姑娘跟他们聊天,给他们买篮球、零食和《新华字典》。被歧视的彭一家几乎不设防,但进了彭家,还必须过坤的关。王久良对坤说:我不是记者,我不想揭黑,我只想知道你们怎么干这活;第二,我对彭一家感兴趣,他四个孩子都不上学,我想拍个教育题材。

王久良让坤抄了自己的身份证号,在小作坊附近租住了一年半。全天候蹲守,以备有突发情况时第一时间赶到。彭的妻子生产,就是这样拍到的。

必要时,王久良跟彭和坤一起干活。王久良右边眉头的眉心处有个疤,那是氯中毒留下的痕迹。

有一次,彭带孩子在污染的河沟里捞十公分长的死鱼,坤的母亲拿去把鱼炸出来,分给彭家一碗。两家大人孩子在昏黄的白炽灯下大快朵颐。在阿姆斯特丹放映时,引来疑问:“你有没有告诉他们:这鱼不能吃?”

“如果孩子捞鱼,我会制止。但他们父亲跟着。坤的母亲做的鱼。我不能说‘这鱼可能有毒’——你说‘有毒’或‘污染’,他们认为你看不起他们。我当时说,这鱼可能不干净。他们说没事,洗干净就可以了,还让我吃。其实我也吃了。”王久良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11月30日,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王久良时,坤还不知道《塑料王国》得奖。

坤在2015年上半年关闭了工厂,成了一名货车司机。全球经济不景气,不得不压缩产能。产业末梢的废旧塑料回收业——它既是产品消费的终点,也是原材料再生的起点——已无法支撑坤一家的生活和他的致富梦。彭一家也在王久良的帮助下回到了四川老家,重新过起青山绿水但与世隔绝的生活。

彭的儿子在辨认废旧塑料上的德国国旗。(王久良供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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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什么都不认就认钱

南方周末:坤和妻子能上网查他们从废旧塑料里捡的药膏有没有过期。他们应该很清楚这个职业对健康的危害吧?

王久良:是。坤高中毕业,如果不是贫困,他再复习一年也许能考上大学。他对贫困的仇恨、贫困带给他的自卑都是刻骨的。他把物质看得至高无上,什么都不认,就认钱。但他干的这个赚不了什么钱。2012年—2014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一年就赚十万八万,而且老婆、老妈都跟着一起干。

这行业很多人被产业绑架。一个地区只有单一产业,他没别的选择。

依姐9岁时,分拣塑料已经很熟练了。我看到他们在垃圾厂疯狂奔跑,在腐臭的垃圾堆帮大人干活,在阳光下欢声笑语,像野草一样疯狂成长,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南方周末:所以你帮他们回老家?

王久良:彭的女儿和儿子非常聪明。这种孩子不去上学,看不见就罢了,但朝夕相处一两年,你能不允许这种事情继续下去。我们想把他们送回去,但一直碍于老板坤的情面。2014年4月,正好他家来消息说姥姥病重,我们就把他们送回去,又凑了点钱,帮他贴补了点修房子和小孩上学的费用。

南方周末:回到老家,他们习惯吗?

王久良:2014年秋我去过他们家,那地方真的很贫困。从西昌到县上,再到镇上,二百公里,开了20个小时。到处塌方,路况坑洼不平。即使这样的路,到镇上也断了。我跟依姐上了一次学,把我吓惨了。她表哥用摩托车送我们,一米宽的碎石路,这边是山,那边是万丈深渊,底下就是金沙江。一路走下来,我真是大腿根发麻。

唯一的经济作物是花椒,依姐妈妈有时候带着她摘花椒挣点钱。她爸爸就到附近镇子上修房子。大人认为赚钱永远第一位,但孩子觉得,在老家,没人歧视他们,他们能上学,你可以看到她拔节生长的那种快乐。

南方周末:坤和彭只是这个行业里的小蚂蚁,是谁把那么多废旧塑料用集装箱运来,再生的塑料后来又卖给了谁?

王久良:有过硬的关系和资本才能做这种生意。中国的废弃物进口分三个级别:自然允许;限制进口;禁止进口。废旧塑料是属于限制进口级的:哪些塑料可以进,哪些塑料不可以进,有明确的规定。比如工厂的下脚料是允许的,经过分拣的可回收物也可以。但实际上进口到中国的废旧塑料太杂了;进口渠道也杂:走私瞒报、夹带……这是个公开的秘密。

大多数再生塑料还是被中国生产商买走了。我拍过一个大型代工厂,生产高档玩具,德国品牌,销往欧洲。它的核心构件当然是原材料做的,但其中也有些再生料。我还看见过再生塑料的出货单,去美国、日本、新西兰、意大利、法国的都有。要强调的是,废旧塑料再生后危害已经不大了,但再生过程会产生大量环境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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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看了会立刻指责我们"

南方周末:拍《垃圾围城》时,你用谷歌地图搜索北京周边垃圾场。拍《塑料王国》,你怎么决定你的行走路线?

王久良:搜索废旧塑料,可以搜出很多信息,大部分是广告:我卖PP颗粒,我卖PET颗粒。生产颗粒的工厂在哪?如果很多家工厂都在同一个地方,你会发现那是比较集中的产业基地。还有零星的媒体报道,比如河北文安、山东章丘、江苏连云港。

南方周末:产业分布主要在东部沿海地区?

王久良:从辽宁到广西,只有北京没有。两湖、甘肃、新疆这样的腹地也有。分布广,生产量也大。据我观察,每天要进不下五十个集装箱。像天津塘沽,2012年前后,我拍到过一望无际的废旧塑料市场。没有一块塑料是中国自己的,而且90%都是生活垃圾里的废旧塑料,根本不是下脚料。每天早晨,全国各地货商都去,在那挑货。一个箱子二十吨,一吨五千块,五个箱子五十万。干这买卖,都不是小打小闹。

南方周末:你在“媒体版”里,还采访过一个美国的废品回收商丹尼尔。

王久良:丹尼尔的工厂是市政项目,享受政府补贴,而且他不负责回收,只负责分拣。他告诉我,金属和玻璃比较重,运输成本太高,只能留在了国内,纸张和塑料就全部出口,而且几乎全部出口中国,没有第二家。

我后来把片段给丹尼尔看,只给他看分拣、粉碎、造粒三个环节。丹尼尔看完半天回不过神来。他说,如果你这个电影给伯克利的市民看了,他们会愤怒,会立刻指责我们。

南方周末:丹尼尔还提供了一个关键信息,中国商人会跟他的公司竞争,愿出两倍高的价钱把东西拉走。

王久良:前几年,美国把没分拣的废旧塑料卖给中国,9美元一吨。这钱连把塑料装上船都不够,所以是象征性的。但卖9美元,就属于国际贸易,一分不要,那叫倾卸。后来中国胃口越来越大,美国人价格也慢慢升高,并开始初步分拣,但仅仅分牛奶瓶、矿泉水瓶,食品级的塑料100美元一吨,剩下没分类的乱七八糟在一起,非常便宜。所以对中国商人来说有利可图。

欧洲一些塑料焚烧厂一直抱怨中国商人不按套路出牌:中国商人给的价格太高,他们第一没法回收垃圾,第二,垃圾焚烧发电厂原料短缺。

日本2012年做过一个节目,一个当地的废旧物资回收企业主说,中国商人不但不需要我们政府的补贴,还会花钱把废旧物资拉走,弄得当地企业无法生存。韩国垃圾基本被中国包了,黑社会还会为抢地盘打架:这片儿的垃圾我包了,你不能来……

南方周末:你的两个纪录片作品《垃圾围城》和《塑料王国》都与环境有关,因为你在农村长大,对土地有感情?

王久良:我现在做的项目,我就想直接把它叫做《土地》。

我在潍坊农村长大。整个夏天我们捉蚂蚱、捉鱼。村北边有个叫石人沟的地方,小时候,石人沟是我的乐园。

2008年我回去,石人沟完全变样了,一个比我们村子还大的印刷厂,把恶臭的脏水排到石人沟,排到附近的水库。高效农业带来的污染也极其可怕。农田不停打药,田间地头上到处农药袋。农民普遍使用薄膜,地里白花花一片,风一刮挂到树枝上。

我特别想以农村垃圾为材料做一个装置作品。后来摄影评论家鲍昆老师告诉我,北京周边到处都是垃圾场,你有心可以去看看。

我骑着摩托,在北京周边拍了一个月。我们去拍片的时候,人家说:你们再来,我把你推坑里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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