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都市报 记者 郭继江、余毅菁等 2016-12-01 18:37
2013年数据显示,广东的农民工人口已经达到2700万人,成为第一“民工大省”。
商品经济确立30多年来,第一代入城的农民工已经逐渐老去。他们大多早已返乡种田养孙。但还有一批人,不甘心重蹈父辈的农耕劳作,或只身一人或拖家带口“扎根”城市。
南都记者采访多位在珠三角地区打工的农民工,他们曾在去留间抉择,但最终选择留下。他们没有户口,没有社保,像是这座城市的“隐形人”。
但无论如何,家乡是不回去了,或者说是回不去了。
闯荡
20年来只回过老家4次,他觉得自己只适应广东的生活了
60多岁的胡德海背有点驼,这与他长期的职业有关。
但驼背并不影响这个男人的心情,他整天笑呵呵的,一笑,皱纹就把五官牵在一起。
他身上每一寸皮肤都黝黑发亮,走在南粤的街道上,很难有人分得清他的籍贯,但一说话,川普口音立马就让他露馅。
胡德海来自重庆秀山土家族苗族自治县,他现在是广东佛山市高明区荷城街道的一名家政搬运工,来广东已20年。
1997年6月,胡德海还是在家中耕田的农民。秀山少耕地,家中只有一亩山地,每年就种点苞谷,农闲时就跑到重庆当“棒棒”。
做“棒棒”不仅辛苦,而且入不敷出。家中一儿一女要读书,要添置文具衣物,尽管家人都很节省,但日子还是过得不好。
那个年代,当村中的男人开始去广东打工,陆续往家里寄钱的时候,胡德海的老婆开始不满意了——说他窝囊。外出的都是年轻人,像胡德海这样年纪的中年人,从没有过这种想法。然而老婆埋怨得多了,他也就决定出去闯一闯。
第一站,到的是广州。根本找不到工作——买方市场,年轻人进厂都不容易,何况他一个中年人。
辗转到了佛山,由于天生一股蛮力,胡德海终于在老乡的介绍下,进入如今的这家搬屋公司,一干就是近20年。
10月30日,上午9点,佛山市高明区西江新城,胡德海和5名工友开始了一天的工作。第一单活要求高,一本地人新居入伙,从旧屋搬家具上11楼,物业不许从电梯上,胡德海组织工友从消防通道抬。
家具的搬抬很讲究,特别是在楼梯转角处,这种看似粗重的活就变成技术活,经过近20年的历练,胡德海早已驾轻就熟,成为公司骨干。
胡德海说,之所以选择搬运工作,是因为自己是文盲,只能干这样的活。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这份工作看似劳累,但自由度大,收钱也准时,干一单收一单,偶尔还会得到客人的打赏。
但搬家这个行业,工人流动性大,公司不会为员工购买社会保险,工作也不会有任何保障。胡德海所在公司是当地的老企业,信誉好收费低,生意持续不断,搬运工尽管全是外省人,但极少流动,大多早已把广东当成第二故乡。
“从1997年离开后,我很少回老家,老婆只晓得要钱。”胡德海说,20年来,他只回过重庆秀山四次,每次回家都呆很短时间,他觉得自己只适应广东的生活了。
改革开放30多年来,随着市场经济和城镇化的快速发展,农村人口不断向城市和交通便利的城镇转移,一些曾经热闹的村落人去楼空,甚至名存实亡。胡德海的家乡——重庆秀山土家族苗族自治县也不例外。
老去
虽然已过花甲之年,但胡德海还没有回家养老的念头
相比家乡,胡德海更认同他生活了近20年的城市——有良好的治安,安逸的环境,能得到应有的尊重,还有就是可以找到“知音”的慰藉。
11月1日黄昏,胡德海忙完一天的工作。这天收获颇丰,公司接了5单生意,劳累换来500多元的收入。他可以过一个开心的夜晚。
租住的岗头王村灯火通明,这里是城市有名的城中村,三教九流聚居之地。也是胡德海最留恋的场所。
在“握手楼”之下,胡德海不停地跟人打招呼,见到熟悉的单身少妇,就用家乡话调侃,偶尔也动手动脚,眼神暧昧。
初来这片南粤之地,胡德海思念家,思念妻子。之后,他发现,在自己身边,有无数和妻子同龄或者更年轻的同乡女性打工者,她们也迷茫和无助,和她们的关系开始是金钱的交易,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成相知相恋。
对于家庭的愧疚,胡德海用每个月寄回的金钱来弥补。如今,胡德海说,除了不会说广东话之外,他已经是一个广东人了,虽然已过花甲之年,但还没有回家养老的念头。
在广东生活了20年,他没有任何资产,长时间的居住也没改变他在这座城市“隐形人”的身份,享受不到本地人的任何福利。但,他还是愿意呆下去。
家乡对他来说,已没任何吸引力,唯一留下的只是贫穷的记忆。
时间退回到上世纪70年代。第一代农民走出田间地头,放下锄头,拿起锤头走向城市,成为最早的广义农民工。
1984年,大量农村人开始流向广东沿海等地区寻求就业机会。也是这一年,“农民工”一词诞生。
1992年,中国开始大步踏上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道路,农民工流动也随之风起云涌。也就是在这之后的第5年,胡德海走出家门。
根据国家统计局抽样调查结果,2015年,中国农民工人口已经突破2.7亿,比上年增加352万人。50岁以上农民工所占比重再创新高,达到17.9%。但在此前的高速增长之后,从2011年以来,全国农民工总量增速持续回落。2015年,农民工人均月收入3072元,比上年增加208元。
2013年,广东省人社厅数据显示,广东的农民工人口已经达到2700万人,成为第一“民工大省”。农民工的流入地也在不断变迁,本省农民工在增加,外省农民工在减少。
抉择
留城还是回乡?邓燕家走到一个难以抉择的十字路口
佛山顺德区容桂,40岁的四川南充嘉陵区双店乡人邓燕,已经两年没有工作。
她有一个妹妹,家里是纯女户,缺少劳动力,生活不富裕,外出务工赚钱是唯一的选择。
2003年,27岁的邓燕决定南下打工。她来到广东,一直在佛山的五金厂工作。2014年5月,她的左前臂被工厂内的一台油压机轧断。
眼前的邓燕,显得异常憔悴,长期呆在家中,身体开始微微发福。为了清洗方便,她剪了短发;因为要长期为自己的工伤奔走争辩,她的语速显得快于常人。
一到佛山,邓燕就选择进入五金厂工作。佛山的五金厂大多有冲压设备,高风险,但收入也相对较高。邓燕心细且自负,自认一辈子都不可能出事。
“我工作两年,就把两个女儿接到顺德。”到广东时,邓燕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家乡太穷,邓燕想方设法给女儿好的环境,虽然工资收入低,但她还是鼓起勇气,毅然把孩子接到广东。
“鸟往高处飞,水往低处流。我们都想生活在环境好的地方。”在顺德区容桂镇,第一年,邓燕每个月有850元的收入,这对一个27岁的打工妹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
她用120元和丈夫在城中村租住,还能存下钱补贴夫家。到2014年工伤前,邓燕每个月收入已经达到4000元。
为了扎根顺德,夫妻俩积攒了一点钱,加上东拼西凑借款10万元,2012年买了一辆货车帮企业拉货,每月开始有8000元左右的收入。邓燕觉得,自己找到了想要的生活,也千方百计想留下来。
在广东的13年,邓燕之前并没有太留意自己的外来工身份。但在2014年,小女儿唐丹在顺德读初中,家庭高兴之余也多了一个烦恼,按照当地要求,非义务教育的高中阶段,需要家长提供房产及社保证明。
夫妻两人都是外来工,也非常向往在顺德有属于自己的家。“曾经几次动了买房子的念头,但还是没有最后下决心。”邓燕现在都还有点后悔,因为当时顺德的房价并不高。
没有房产,只有社保这一条路。2014年,邓燕狠心辞掉高收入的五金厂工作,来到一家有社保的企业。然而,厄运降临。没多久,她永远失去了左前臂。
突然成为残疾人,给邓燕的“广东梦”蒙上了阴影。留城还是回乡?这个家庭走到一个难以抉择的十字路口。
大女儿唐红刚18岁,是回乡的最大反对者。她中专毕业,现在顺德一企业实习。
五岁就来到广东,唐红已经完全融入当地。家乡四川在她心里已是异乡,那里虽有亲人,但却没有朋友,五岁的记忆也早已模糊。
小女儿唐丹已就读初中三年级,她对家乡几乎没有印象,顺德容桂就是她的家乡。
每年春节,邓燕都把两个女儿带回老家,摩肩擦踵,坐一整天的火车到达成都,然后乘长途汽车辗转奔袭南充,再坐摩托过盘旋山路。另外,还有无法通行的道路需要步行,两个女儿早已苦不堪言。
春节长假在老家,无论饮食和生活习惯,邓燕和丈夫都已经无法适应,女儿们更是归心似箭。
2014年7月24日,邓燕工伤认定。9月22日,经鉴定为3级伤残,赔偿79万,支付律师费6万,剩下73万。
2016年11月1日,清晨,顺德容桂,邓燕在洁净宽敞的小区内锻炼,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人来人往的道路,一片祥和。
夫妻俩用每年7000元,租下容桂二室一厅的房子,“我也想通了,人生一辈子都是为了得到更好的生活。”邓燕说。
得到一笔“巨款”,生活中也多了很多纠结,亲戚伸手借钱的多了,给还是不给?如今在顺德还没有落户,到底该不该买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做佛山人,做顺德人?
所谓“回不去”农村,其实是“不想回去”,邓燕和女儿都不愿意也不甘心重蹈父辈的农耕劳作。这是一种身份认同危机。但无论如何,家乡,她们决定“不回去”了。
对策
解决农民工孩子入学问题是突破口,留城还需加大户籍改革
包括胡德海和邓燕在内的农民工,曾创造了中国经济30年高速增长的世界奇迹。
30多年来,尽管农民工为城市发展做出很多无法磨灭的贡献,但他们却一直处于弱势的地位。他们为城市架建起一座座现代高楼的同时,还拥挤在脏乱的城中村;他们组装着一部部高科技智能手机,却干着超时的活拿着低廉的工资;他们生产高昂的时装,自己却穿着廉价的衣裳……他们中的很多人没有获得医疗、退休等社会保障。
如何让这一拨“回不去”的农民工能真正留下来?
“很多农民工之所以回不去,是因为他们已经脱离了农业生产,脱离农村生活很长时间,他们生活在城市中,不再是传统的农民。但同时,因为‘农民’的这样一个身份,让他们很难真正融入城市,这是困境所在。”暨南大学经济学院经济学系教授王春超说。
近年来,他研究发现一个趋势:早年农民工主要是单身出来打拼,结婚后通常是丈夫或妻子独自出来,但现在越来越多的农民工是家庭的整体迁移,伴侣、老人孩子也跟随来到大城市。
王春超认为,“要解决留城农民工的困境,除了关注成年农民工这个群体本身,对他们家里的孩子和老人的关心或许是政策调整的重要突破口”。
目前对于农民工来说,最迫切需要解决的是两类人群的问题。一方面,年轻人最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大城市就读公办学校。“比如中山积分入户比较早,大家抢得最明显的不是积分入户,而是积分入学。很多人在老家有宅基地、耕地,不愿意放弃,但又希望孩子能在大城市读书。”华南理工大学劳动关系研究中心黄岩教授说。
另一方面,对于快退休的农民工,则是希望开通统一的社保补缴政策。黄岩对珠三角农民工养老保险的调研发现,近期追讨养老保险的群体越来越多,“很多企业很晚才买社保,甚至把它作为一个福利政策区别对待,有的人50岁才买社保,但60岁就退休,还差5年没买,他们最希望开通补缴渠道。”
“我们不能简单地下农民工‘永远回不去’的判断,一方面,要努力推进三农问题的解决,加快中西部发展,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让愿意回到内地的农民工回到家乡从事非农产业或继续务农。另一方面,由于多种原因不愿意回去或不能回去的农民工,要努力创造让他们尽快融入当地经济、社会、文化的大环境,使他们融入城市,享有过上现代城市生活方式的权利。”对于如何解决留城农民工“回不去”的窘境时,广东省政府参事、省委党校教授陈鸿宇这样答道。
陈鸿宇强调,除了政府和企业共同努力之外,全社会也应该为农民工进城、留城培育更加开放、更加包容的社会氛围,“对于城里人看不起乡下人、本地人看不起外地人的陈腐观念,应该坚决破除。”
注:为尊重当事人隐私,胡德海为化名,部分资料摘自南都《中国农民工三十年迁徙史》。
【采写】南都记者 郭继江 余毅菁 阳广霞
【摄影】南都记者 郭继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