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对亲密的恐惧和依赖让我们彼此靠拢，彼此伤害，又彼此珍惜。有时双方是通过吵架，是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这一点

常有人问我：“作为心理咨询师，你会和爱人吵架吗？”答案是当然会。

“难道心理咨询师不是最能理解别人的职业吗？”事实是，关系永远是两个人的平衡。要往哪里去，很难以一方的意愿为转移。朋友吵架的时候，我们都会劝：“你多体谅她一下不就好了？”好像那是他本人可以掌控的事。换到我自己身上，就知道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能理解爱人的怨气，也体谅她的不容易，但冲突起来还是避免不了。有时候我甚至有这样的经验：明知道低头道个歉就可以避免冲突升级，但居然做不到。

我有一位来访者，跟老公吵架，一怒之下会夺门而出，漫无目的地开车到处走。她告诉我，其实她每次走不远就冷静下来了，后悔自己太冲动，也想不到还能开去什么地方。这时就等着手机响。只要老公给个台阶，她就会心甘情愿地回家。让她寒心的是，老公从没打过电话。

有一次她索性豁出去了，找了家酒店住了好几天，两口子完全没有联系。最后她心慌得不行，感觉婚姻要不保了，一咬牙回到家，见到老公，两人又大吵一架。她路上的打算，本来是想这件事说几句就算了，重新过日子，结果吵着吵着，闹到非离婚不可的地步。她把老公带到了咨询室。后者也委屈：“她回家的时候，我还松了口气，以前的事都不提了。没想到她一见我就吵，好像她还有理了！”

“废话，这么多天你一个电话都不打！”“你也没给我打过啊……”两个人重复着已经进行了无数次的争执。

我试图让他们把自己的感受说出来。“我已经跑出来了，如果他不叫我，我怎么可能再跑回去？”妻子说，“其实最后还是我主动回去，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委屈。”老公说：“跑出去的人是她，凭什么要我把她追回来？”

两人都把自己放在骑虎难下的困境中。我问：“好像你们双方都知道怎么挽回这段关系，但是都不可能去做？”

两人同时点头。妻子认为，如果自己主动回家，“离家出走”这一行为就失去了它原有的威慑力。老公则认为，如果自己主动打电话追回妻子，某种意义上就等于求饶，等于变相肯定了“离家出走”，妻子之后也许还会变本加厉，把老公玩弄于股掌中。“有一天她不要我了怎么办？”

表面上两人都很倔，其实内心软弱得要命。倔强（或软弱）恰恰是相爱的一种证明。当我们在关系中的期望得不到满足时，吵架可以确认还在被爱——即使是用一种让人非常不舒服的方式。不管我多强硬，或者多么激烈地维持我明知做错的事情，多么想通过伤害彼此的方式定义我们的关系，本质上都是因为我知道自己的无力，在你面前我根本没办法保护自己。真正想表达的是：“我在意你。”

但很多时候，彼此的在意无法直接表达。表达意味着让步，而先让步的一方往往要承担巨大的不安。不管他在理智上多么相信对方和自己一样，他仍然需要用表面的强硬保护自己。上一个例子里的老公，即使后来已经相信，只要打电话妻子就会回家，也会选择用一种不屑一顾的语气对着手机：“喂，你后悔了就赶紧回，听见没有？”

那份强硬，是为自己的软弱找到的最后一块盾牌。如果另一方只听到他的强硬，也许会针锋相对，让双方都陷入更大的不安（看，你果然拒绝了）。除非妻子真的能听出，老公从不打电话到打这个电话，已经在努力做出让步，强硬的背后是他的不安。

但有几个人，能在吵架时还听得出对方的软弱呢？首先需要正视自己的软弱。软弱没什么不好，它恰好是伴侣当初走到一起的理由。因为软弱，我们相互依赖，同时我们又知道自己对这一切无能为力，随时朝不保夕。我们还知道，同样的感觉对方也有。对亲密的恐惧和依赖让我们彼此靠拢，彼此伤害，又彼此珍惜。有时双方是通过吵架，是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这一点。

文｜李松蔚

编辑｜翁倩  rwzkhouchuang@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