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都市报 记者 郭继江 2016-11-16 10:16
肇庆端州塔脚社区,明轩居。
吴亚妹从桌面摸起木梳。从右边发际线梳入,黑白间杂的头发流向脑后。再从左边梳,再是右边,最后,拽牢一簇稀疏的短发,在脑后挽成髻。
82岁的吴亚妹端详着镜子。额前的皱纹被发根拉直了,变浅了。右手木梳的槽楔内,却累集了一把脱发。她轻轻捋下。
搁眼前看看,便甩到地上去。
搭讪
10月25日,秋晨,热得人心慌。
不锈钢铁门颤微微地被推开了。
“明轩居”是安置小区,吴亚妹家在A座四楼401室。50平方米大小,屋里空荡荡的,就连岭南人家常见的绿植都没有一株。
橙黄色的阳光掠过客厅角落泛黄的墙面,擦亮了右墙上四姑的黑白遗像。四姑和吴亚妹的师傅。
她恭恭敬敬点一炷香,跪下,起身,跪下,起身,再跪下,再起身。
两间小屋。一间堆杂物,一间是睡房。睡房里摆张木床,一顶蚊帐,一张杂物桌,塔香的醇醇木香味在飘荡,是她全部家当。
8点,吴亚妹出门买菜。
市场里永远人来人往。她上身乌纱,下穿黑布裤,一身素打扮有别于常人,总引来好奇的目光。吴亚妹熟稔地和熟悉的人打招呼。
有男有女,都唤她:“妹姑”。
妹姑是自梳女。“当年是不允许和男人搭讪的”,吴亚妹说。
自梳女,一旦将辫子梳起,挽成发髻,就永不近男色,永不嫁人,独身终老。如有不轨,乡党不容,遭受酷刑,说不定还要浸猪笼。
“现在要求没有这么严格了”。
吴亚妹说,那是因为“没了以前的环境”。
“以前的环境”,指的是她们以前的家——观音堂。观音堂是师傅四姑留给自梳女们的遗产。
五年前,自梳女妹姑和二姑,从观音堂搬入“明轩居”。
六年来,她总惦记着一公里外,西江边,自己栖居了近30年的,观音堂。
砸门
观音堂在肇庆端州西江畔。
相传,是清代的富家太太何妙乜所建。当年,她看到大批自梳女居无定所,发了善心。
满脸幸福,妹姑描述着她的观音堂:
那是座有200多年历史的青色砖瓦房,古旧的木门,堂内,石榴树总是青葱茂盛。
主斋堂门上,悬挂“观音堂”云石牌,两侧木对联写着:“清修自在菩提地,善行同登般若门”。斋堂内供奉着三尊菩萨。
四百多平方米观音堂,四个房间:两个斋堂,一个灶房,一间空置。
斋堂屋顶开天窗。晴朗天气,三三两两的光线落地,乱了袅袅香烛。
这天下午,妹姑打算回观音堂看看。
观音堂,塔脚路一巷47号。
外围,被两米多高的蓝色锌铁皮围蔽。一座欧式高级住宅区与观音堂几米之隔。青色瓦顶掉了不少,露出朽粱。
透过门缝往里张望,堂内野草丛生,一株两米多高的构桃树遮挡了斋堂大门。木对联都弯了,朱漆已支离破碎。大门被生锈的钢筋缠绕着。原本的门锁却无影无踪。拿着钥匙的妹姑手足无措。
“既然来了就一定要进去”。
82岁的妹姑向邻居借来钳子。
使劲地砸开坚硬的钢条。
观音堂里腐木的气味扑面而来。
过去
3米高木门虚掩,有白蚁的蚀洞。斋堂明式方桌上摆着零乱的塔香。妹姑踮着脚,在两间斋堂和一间灶房中来回走。
浑浊的双眼亮着。
妹姑喃喃自语,“都过去了,过去了”。
妹姑是高要金渡人。小时候,家境殷实,父亲做有配枪的公干。但妹姑10岁,父亲豪赌,输掉配枪,只得卖掉祖屋,生活至此此一落千丈。
四十年代,自梳是女性独立自主的“潮流”。
妹姑唱着歌谣:“鸡公仔,尾弯弯,做人媳妇甚艰难:早早起身都话晏,眼泪唔干入下间(厨房)。下间有个冬瓜仔,问过老爷(家翁)煮定(或)蒸?老爷话煮,安人(家姑)话蒸;蒸蒸煮煮都唔中意,拍起台头闹(骂)一番。三朝打烂三条夹木棍,四朝跪烂九条裙!……”
她年轻时颇有姿色,追求者众多。少女性格独立,倔强,听多了歌谣,就觉得,睡人龙床,不如自己的狗窝。何况她是家中长女,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在农村,就必须担起养家的重任。
“家里经常无米下锅,弟妹饿得皮包骨头”,要外出干活,妹姑的面前摆着“自梳”这一条路。
背着家人,妹姑偷偷跑到观音堂自梳。
就在这张明式方桌前。
选个吉日良时,观音堂里秘密举行仪式:
按姑婆吩咐,穿上早就买好的新衣鞋袜、妆镜头绳、香烛酒肴。待良时一到,宽衣全裸,以柏叶、黄皮树叶煲水沐浴,洗净躯体。
次日清晨,上着乌纱,下穿黑布裤,观音堂菩萨面前站立,摆开三牲礼品、新衣服,向菩萨矢誓决心“梳起”,永不婚嫁。
就在这张明式方桌前。
年长姑婆把妹姑的头发梳辫成髻,观音堂内响起“八梳诀”:
一梳福,二梳寿,三梳静心,四梳平安,五梳自在,六梳金兰姐妹相爱,七梳大吉大利,八梳无难无灾。
从此,妹姑开始了茹素礼佛的生活。
拜师学艺,织席为生。“工夫长过命,几时做得工夫赢”,观音堂里的妹姑絮絮叨叨,剥麻皮、归席、席批送席、印花、炊席、晒席,“织席工序好累人,但终可养家糊口”。
风雨
“三尊菩萨不见了!所有民国的凳子也不见了!这么多塔香也不见了……”。
妹姑在一人高的杂草中打转。
“观音堂现在是山高皇帝远,人少畜生多”。妹姑低低咒骂着。
厨房墙角,几十只青花瓷碗静静地躺着,被一层浅浅的淡黄色灰尘覆盖。
妹姑捡起一只,用衣袖擦亮。
米黄色碗口有不规则的缺痕。“这是白头婆经常用的” 妹姑捋捋头发,皱纹舒展。
师傅四姑去世得早。
师傅病时,妹姑侍奉身前,端茶送药,死后为其安葬,立灵位供奉与祭扫。师傅死时,妹姑以为,自己也将在观音堂里终老。
可是,2010年,这一切戛然而止。
观音堂旁有建于明万历十年(1582年),著名的崇禧塔。该塔是肇庆地标,取“文运兴旺”、“鸿福无疆”之意,登塔可俯瞰肇庆西江风景。塔聚文气,无敌江景,想想,都值钱的很。
2005年,观音堂所处区域被卖掉了,要开发成为欧陆式的高档住宅楼。这时,观音堂变成了一个麻烦。
观音堂里的半导体收音机告诉妹姑,房地产商忌讳自梳女特殊的生活习惯、遭遇和观音堂的奇异氛围,说可能影响到楼盘的销售,因此不愿意留下观音堂这样一座建筑。
对这个说法,妹姑一直很委屈。但肇庆有句俗语说:“口在路边”,因此她也不介意。
也有专家出来说好话:
塔脚观音堂附近还有明清时期的古井、民国时期的民居小门楼、自梳女生产生活的后院、日军轰炸后的残垣断壁,还有200多年的古树木……
可2016年10月25日下午,电话那头,端州区文广新局负责文物保护的负责人很无奈表示,观音堂只进入端州区文物名册,连市保护单位都不是,职能部门只能,防防风,防防雨。
未来
有钱挣的事儿,那说干就干。
观音堂周围的建设如火如荼。机械日夜运作,工地灯火通明。一墙之隔,是观音堂内烧香拜佛,如坐针毡的10位自梳女。
没人愿意搬离观音堂,妹姑说“千金难买心头爱,是不是?”
半导体收音机里的电台主持,总在说“观音堂是自梳女社会生产、生活和社会活动的综合场所。应作为珍贵的文化文物遗产采取有效措施加以保护。”“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心里还是很安慰的”,妹姑说。
在留不留的争论中,消磨了观音堂五年时光。10名金兰姐妹死剩下5个人。决定观音堂命运的研究论证还是没结果。
2010年春节前,天气寒冷。
一辆大型挖掘机“不小心”铲掉了观音堂后院的外墙。5名自梳女的生活完全曝光在了对面高档住宅楼居民的视线里。自梳女们匆匆吃罢了最后一餐饭,就被带往了各自的安置楼。
走了,妹姑还是操心着观音堂。
2014年, 收音机说,观音堂周边片区已被划为”三旧改造”项目。今年10月,项目开始最后审批,妹姑不知道,观音堂还有没有未来。
“龙驹当瘦马,沉香当烂柴”, 妹姑觉得观音堂好,可还能留得住吗?
站在西江大堤上远眺。
一字排开的楼盘,就像堵白色的高墙,把观音堂牢牢地圈在其中。行人可曾知道,被蓝色锌铁皮包裹、青灰色的观音堂和这段历史过往?
最近,肇庆规划局端州规划分局说:观音堂保护的声音只来自民间。该局征求端州区文化部门意见时,从来没有专家呼吁保护观音堂。
回来
87岁的二姑听不见了。
二姑是妹姑观音堂里的金兰姐妹,如今病魔缠身,也住在明轩居,靠聘请保姆照顾生活。当年的十位自梳女,就剩下她俩相依为命。妹姑担心的是,“以后会不会剩下我一个人?”
每天,妹姑自己去市场买菜。
政府每月发给她们900元钱。她尽量节俭着用,“饥食荔枝,饱食黄皮”,一个人的生活,总要精打细算。
观音堂一街之隔,总投资2亿6千多万元的崇禧塔中西文化公园开始规划兴建。公园里还要兴建一个利玛窦中西文化交流展厅。
规划称:“400多年前,利玛窦将现代数学引进了中国,是西方文化进入肇庆的一个开始,利玛窦也被誉为‘沟通中西文化第一人’”。
提起自梳女,很多人会想起电视剧《雾锁南洋》。可肇庆端州塔脚社区观音堂的自梳女,没有下南洋的经历。“同人唔同命,同遮唔同柄”,妹姑感慨“命不够好”。
妹姑掰着手指说:“11年前,在观音堂,我们还有10个金兰姐妹,活得快快乐乐,6年前被搬到公屋内,就陆续死了慧明、四群和白头婆,现在,就剩下我和二姑了”。
她叹一口气,清唱起一首歌谣:
“勤力女,无棺材,死后无人抬;一只床板半张席,姐妹帮手丢落海……”。
妹姑唱着,坐在旁边的二姑面无表情。
她一句都听不清了。
离开观音堂前,妹姑找来一把刀。
她挽起衣袖,一刀砍掉了斋堂外的构桃树。
妹姑说,“说不定我还可以回来”。
【采写/摄影】郭继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