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特稿|​“低头族”:那些无法下线的人

南方+ 记者 曹斯 李秀婷等  2016-11-06 23:58

“女子搭地铁只顾看手机滚下楼梯……”11月1日,23岁的记者张博(化名)看到这条微信推送时,也正在边看手机边下楼梯,准备去搭地铁。

他自嘲地笑笑,移动拇指拉下通知页面继续浏览信息。他想,也许自己解锁了“盲人模式”,也许概率论正在发挥积极一面的作用……

作为广州一家报社的记者,对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张博没空考虑低头带来的危害等“虚无缥缈”的事情,他必须全力以赴。全力以赴在这里的意义是:让自己成为报社高速信息流运转过程的一部分——他要在几十个微信群中接收信息和任务,要跟各个采访对象保持联系,要跟同行们随时沟通,还要跟供职报纸的纸媒编辑、客户端及两微一报编辑保持顺畅交流。当然,还有上级交办的其他工作,也需要他去完成。

他说,自己每天要处理的信息,如果用公文纸打印出来,可能两周之内就能把他那不算很小的办公桌变成一座“小纸山”。现在这座“山”还在以网络信号的形式出现在他的手机里,像千斤重物一般“拽”着他的脖子,低低垂下。

本周“南方特稿”,聚焦“低头族”的故事。

故事1:无法下线的人

11月2日早上,在独自租住的房子里,张博又一次莫名其妙地醒了。昨晚工作到很晚,但他仍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没做完。

几乎闭着眼睛就摸到了床边的手机,按了两下屏幕,张博却发现手机没被点亮。他这才想起昨晚下班回家把充电器忘在报社,现在手机已自动关机了。

他从床上弹起来,洗漱,飞速赶到报社后,立即拿起充电器。“叮”的一声,屏幕亮起。

开机后各种信息提示、未接来电提醒疯狂涌入,虽然让他手忙脚乱,但已没了那种莫名的心悸。

编辑昨晚发来两条信息:“把视频也放进推送里。”“那2条微信推送,明早9时左右可以推了。”但现在已是10时30分了。

还有其他同事的信息:“阿博,在电脑前吗,帮我传一下稿子。”这些信息都已失去了“时效性”。

张博拍了拍脑袋,一一回复、解释。

“就一个晚上,耽误了不少工作。”可他心里暗暗庆幸的是,没有因此而错过什么重大新闻,否则就真出事了。

“媒体人真的离不开手机。编辑微信推送时需要在手机上预览,闲暇之余也要用手机应用关注各种新闻,和被访者联系更是需要手机。出去采访,都需要发即时新闻,如果没有手机,根本无法快速发给后方编辑。脱离了移动网络,就等于失去了传播与获取信息最便捷的渠道。”张博说。

张博的手机微信上有各种群:“微信运营”是聊公众号推送工作;“一家子”是和家人们谈家长里短;“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是和几个大学要好的朋友谈天说地……他觉得手机已经成为了“人的延伸”。

那一天,张博很快就下班了——并没有多少必须在办公室处理的工作。记者与他站在拥挤的车厢里,周围熙攘却无人说话,几乎所有人都低着头,一手抓着扶杆,一手按着手机,身体便随列车的运行而轻晃。

很快,还在跟记者对话的张博也取出手机,礼貌地说“稍等,我回个信息”。他下班了,但手机没有下线,也不能下线。

故事2:被“绑架”的人

眼镜从35岁医生唐子宁(化名)的鼻梁上轻微滑落,眼睛的疲倦无处可藏。他托了托眼镜,继续低头看一出叫《低头人生》的短片。

这个由中央美术学院制作的短片不到3分钟,以夸张的手法描绘了“低头族”的生活状态——形形色色的人们低着头,与他人全程无交流,各种意外随之而来,最终如多米诺骨牌般,一环扣一环,导致世界毁灭。

看到短片中有一位医生因沉迷手机,把针错扎在患者的脑袋上,唐子宁笑着摇摇头:“有些荒诞呢!”

唐子宁在广州一所三甲大医院工作,工龄超10年。这家医院的日均门诊量超过1万。手机成了连接他和工作的必需品。唐子宁说自己被“绑架”了,但绑架他的是工作,通过手机。

“我不是离开了手机、网络就坐立难安的人,庞大的信息流对我吸引力有限,每天上班都信息过载了,可有时不看不行。”唐子宁说,他有20多个工作群。其中,好几个置顶群联系着小组的值班医生,他们则连接着临床一线,直达病人的生命安全。

唐子宁的父母从老家来看他。两位近70岁的老人,乘坐8小时火车,转地铁,大清早到达家里。喘了口气,二老便急忙到市场买了儿子爱吃的芋头、莲藕、排骨。

唐子宁开门的那一刻,是13时30分。饭菜香是此刻亲情的最好表白,弥漫在小客厅。唐子宁鼻子一酸。“他们在这住不惯,一年也就来一两回。”一家三口聚在一块吃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近况,已是他们餐桌上的最佳体验。

但要做到这点也很难。“叮咚”,是微信提示音。“不好,铁定有事!”他赶忙放下碗筷,从兜里掏出手机——下级医生请示中午一个急诊入院的病人的处置方法。

“验血、心电图排查……”唐子宁低头飞快打字。每当此时,他的父母也会条件反射般放下筷子,静候。“他们说了,饭得一块吃才有滋味儿”。

一家人大半年没聚,吃的一顿饭,就被打断了五六回。“工作的‘手’伸得可长了!”唐子宁苦笑,“我们的职业特殊,没有群聊,电话也会不停打过来。依靠新技术,现在可以及时安排工作,也可以看看验单,总体还是便利多了”。

故事3:无处可逃的人

“为了不做低头族,我准备辞职了。”在广州一家广告公司工作的安娜(化名)向上吹了一口气,刘海飘了一下。她说最近动了心思,要告别“低头族”的生活。

作为服务各大企业在社交平台进行品牌营销推广的资深客户经理,安娜平时最亲密的“伴侣”就是手机,不仅要随时接客户电话,微信群里的讨论也一天到晚几乎没有断过。

一天凌晨,客户突然在微信群里说要开会。加了一天班回到家,刚想喘口气的安娜又立即加入了多方电话会议。此时,其他参会人员还都在线上,没一个因已经休息需要电话叫醒。

“手机的出现,让你的工作更容易找到你,而不是朋友。”安娜苦笑着说。

她的上一级领导,每天24小时都在紧密“监控”着手机动态,无论多晚,微信工作群里只要客户方说话,都能立即看到他给出回复。

“我做不到这样。”安娜摇摇头。

安娜想起了刚入行时,客户沟通工作还更多地使用邮件,更正式些。随着微信兴起,客户方越来越多地通过微信来沟通工作,甚至在下达正式工作需求时,也是通过微信,甚至语音。

“工作要求每一步都最好留档,我们更倾向于使用邮件,而客户却更喜欢我们在微信上汇报工作。”安娜说,为保证进度,她们需要时刻留意手机是否有客户的回复。

进入这个行业以来,安娜在微信上的聊天基本都是在工作群,跟朋友聊天的不多,刷朋友圈和微博也是为了工作。尤其是在做新品推广和品牌营销活动时,她和同事们还需要紧扣当下热点,更需要不停“刷刷刷”。

但并非所有的热点都可以“蹭”。有时,他们甚至需要一个星期才能找到合适的,期间,他们几乎要“黏”在手机上。

安娜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不喜欢刷朋友圈,不喜欢聊天,归根结底,不喜欢随时随地都要拿着手机看。“我其实是有些怕了,听到手机提示音就会条件反射般地想要逃离”。

她动了辞职换工作的心思,但又觉得很无奈,“整个行业几乎都是这样的生态,即使找一份新工作,估计也不会有太大的改观。”


□【专家观点】

南方医科大学公共卫生学院心理学系讲师杨雪岭:

“低头族”是现代人的无奈

南方医科大学公共卫生学院心理学系讲师杨雪岭认为,不得不“低头”是现代人的无奈,“现代人处于信息爆炸之中,如果不接受这些信息,会面临更大压力,甚至损失很多机会。”

她坦承自己也有这方面的压力:“手机、微信等作为工具提供了诸多便利,也满足了很多人的心理需求,但每天24小时不间断地接受信息,也会带来心理问题,使情绪变得烦躁不安,注意力难以集中,甚至会手机‘成瘾’。”

“有一类人,他们的即时满足需求会强一些,就更容易对手机形成依赖。”杨雪岭解释道,大脑存在两个奖励系统,一个是比较原始的即时奖励系统,表现为人们看到什么就要马上满足,寻求奖励而不愿意拖延。另一个则是更高级的前额叶执行功能的系统,它会指导我们完成长期的目标,忽略短期的即时满足。我们不间断地看手机其实是一种即时满足,会刺激我们原始的大脑奖励系统。

杨雪岭认为,现代人虽然面临着这样的客观环境,但也需要训练自己的专注力。沉溺于手机的时间长短取决于前额叶执行控制功能跟原始的奖励机制,它们谁占主导,这是一个需要平衡的问题。

对于自控力低的人,杨雪岭建议,在需要专注做事情的时候,就把手机放在看不到或者有点距离的地方。

中山大学附属第三医院精神心理咨询科主任医师关念红:

工作的压力入侵了生活

“手机只是通讯工具。大家谴责‘低头族’之余,也都在用。”在中山大学附属第三医院精神心理咨询科主任医师关念红看来,手机受欢迎,是因为其能使生活更便捷,否则不会被如此广泛使用并持续下来。特别是有了微信等应用后,手机更拉近了人与人的距离。至于工作就更不用说,上传下达、随时落实,变得简单起来。因此,它的出现,积极意义更多。

然而,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手机亦然。关念红说,正因为手机太好用,它让工作和其他事情更多介入了人的生活、社交,导致界线不如以前分明。在她看来,这样的副作用无疑是让工作的压力入侵生活,使之难以得到彻底释放。因此,人们会抱怨手机的出现,抱怨它让大家成为“低头族”,这实际上是一种“外归因”心理。

在关念红看来,“关键看我们如何更好运用这些工具。给生活设定界线是比较好的做法,休息就是休息,工作就是工作,才有利于维持身心健康。毕竟,长期处于紧张状态就像橡皮筋被长期紧绷,使用寿命自然也短了。”

手机使用频率小调查显示——

超七成人完全离不开手机

日前,南方日报记者发起了一个关于手机使用频率的线上微调查,结果显示,在近百名被调查者中,70.21%的人认为手机在生活中很重要,完全离不开;27.08%的人认为手机的重要程度为“一般,有时可以不用”;仅有2.08%的人认为手机是可有可无的。

在手机使用时长方面,近1/3的受访者平均每天使用手机在5小时以上,使用手机时间少于1小时的受访者仅占16.67%,使用时长1—3小时的占33.33%,3—5小时的占18.75%。

进一步调查发现,大部分受访者都有查看手机的习惯,仅10.42%的受访者表示基本不会查看手机。31.25%的受访者会一天内查看手机数次;22.92%的受访者表示每隔一两个小时就要查看一次;甚至有35.42%的受访者表示每个小时都要查看手机好几次。

对于使用手机的目的,受访者选择最多的是“娱乐需要”,占54.17%,其次是“工作需要”和“社交需要”,各占43.75%,少数人选择了“学习需要”、“获取资讯”以及“其他”。

在使用手机的时间里,工作上的事情所占的时间比例,结果显示平均值为44.44%。可见不少人的工作是和手机有着“亲密关系”的。


□调查数据

●工作占时比例

平均值 44.44%

【撰文】南方日报记者 曹斯 李秀婷 实习生 谢欣茵 张丹

【策划】郁石

【摄影】张梓望

【校对】冯志坚


编辑 黎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