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 记者 魏凡 2016-10-26 14:16
10月12日晚,15岁的湖南留守初中生刘小旭(化名),从家里拿走身份证和240余元钱后,突然失联。
到20日20时许,因受不了每天12个小时的工作强度,他主动联系母亲刘敏(化名)称,自己在东莞一家电器厂打工,身无分文,直到当天才借到手机打电话,希望母亲尽快接他回家。
刘小旭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讲述了他7天的打工生涯——12日离开家和学校后,他偷偷前往广州,先是在广州火车站遇见陌生男子主动为其介绍工作,随后被该男子以200元的中介费介绍给另一家劳务中介,接着又被带至东莞一家电子厂,每天工作约12小时,并被该中介扣下了身份证。
其父母向上述劳务中介索要身份证时,还被对方要求支付500元“赎金”。
10月21日晚,刘小旭准备与家人一起回家。文内图均来自 澎湃新闻记者 魏凡
至于自己出走的理由,刘小旭并未言明。不过,在其父母看来,直接原因是他渴望有一部手机。
对此,东莞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工作人员向澎湃新闻表示,核实相关情况后,对非法使用童工的企业,一旦发现,严格查处。
为买手机偷偷南下务工
刘敏10月21日找到儿子刘小旭时,他仍穿着12日离家出走时的那身衣物——蓝色外套已经被他丢了,浅灰色的长袖T恤散发着一股臭味,浅蓝色的牛仔裤也满是污迹。
在居住在附近的亲戚家洗完澡后,刘小旭换了一身亲戚儿子的衣服。他身高168cm,体形偏瘦,前额的头发刚好遮住眼睛,脸上仍透着稚气。
对于自己偷偷南下打工的原因,刘小旭缄口不言。看到网上流传的寻人启事,他红着脸,责怪母亲,“你干吗把我的照片发到网上?”
今年暑假时,刘小旭多次跟父母申请,希望能买一部手机,“其他同学都有手机”。考虑到他还在读初中,父母并未同意他的请求。在刘敏夫妻俩看来,这是儿子偷偷翻出校门前往广东打工的直接原因。
刘小旭今年15岁,是家中大儿子,在衡阳老家一所寄宿制学校念初三。刘敏称,她与丈夫11年前到北京务工,刘小旭小学时曾到北京念过小学,直至初中才被送回衡阳老家继续读书。
在刘敏眼中,刘小旭虽然成绩不太好,但为人老实,很少让家人担心。刘敏平时只要是有时间,就会从北京回家看望孩子。
“真的没有想到,他的胆子这么大,会一个人跑去广东打工。”刘敏说,10月12日17点50分许,刘小旭假借学校要办“民政卡”名义,回家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证,并拿走200多块钱,说要充值饭卡。
离家后,刘小旭并未返校,独自一人踏上了前往广州的火车。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单独乘坐火车。就在上一个暑假,他还带着妹妹坐火车前往北京。
次日上午,刘敏接到学校电话说儿子没来学校上课,后亲友们在衡阳县城到处寻找未果,13日晚上9点过后,她向警方报案。
刘小旭的班主任胡伶俐告诉澎湃新闻,刘小旭12日回家并未向学校请假,他可能是走侧门或翻围墙出校园的。在她眼里,刘小旭性格比较内向,成绩在班里属于中等,为人老实,喜欢玩电脑游戏。
此外,胡伶俐从刘小旭同桌处了解到,刘小旭失联前,曾把自己的两张饭卡全给了同桌,并向同桌表示,自己有个阿姨在广州,想去广州打工。
刘小旭打过工的“东莞鹏城电器有限公司”。
下火车后遇劳务中介
10月12日晚,刘小旭购买了一张当日22点12分从衡阳开往广州的K9093次火车票,起初买的是硬座,后改签为硬卧。买完车票和盒饭后,他的身上只剩60余元和一张身份证,以及出门前,母亲给他带上的桔子和饼干,再无他物。
实际上,刘小旭并没有阿姨在广州,他告诉澎湃新闻,之所以前往广州,是听说那边工作机会多。
刘小旭说,车厢里,他没敢和陌生人说话,但心里很兴奋,也很忐忑。他开始憧憬,到达广州后,自己能迅速找到一份月薪2000至3000元的工作。在他的计划里,等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后,他会给自己买一部手机,甚至连手机型号,他都早已看好。
13日凌晨4时许,刘小旭到达广州。这是他第一次来广州,新鲜感驱使着他的脚步。他花了一个多小时,围着广州火车站逛了一圈。
刘小旭说,7时许,一个30多岁的陌生男子问他,“是不是想找工作?”刘小旭称是。该男子自称是一名劳务中介,简单地问及刘小旭的年龄、籍贯后,便让他跟着走,称能帮他找到工作。不到5分钟的交流中,该男子未告知其姓名、职务,也没有问刘小旭为何出来打工、父母是否知情。
随后,该男子将刘小旭带上一辆公交车,前往广州的某个中介办公室。公交车里,陌生男子坐在一旁玩手机,没有和刘小旭说话。刘小旭不敢主动搭话,靠着窗户,打量着这座陌生的城市。
据刘小旭回忆,大概半个小时后,他被该男子带到一间位于一楼的办公室,并与另一名劳务中介签下一份《用工协议书》。甲方(用人单位)系东莞人力资源长安分公司,代表签名为“乔润峰”。
在与澎湃新闻的交谈中,刘小旭一直称签合同的劳务中介为“老板”。
澎湃新闻在这份协议书中看到,双方约定,从2016年10月13日至2017年1月25日止,甲方按实际出勤工时10元/小时的工资标准支付给乙方。
10月22日16时许,澎湃新闻根据协议书中的地址,前往该公司所在地“东莞市长安镇振安大道228号金沙大厦206室”,发现206室是另一家公司。该大厦物业人员称,两年前确有一家劳务中介公司在此租房,过去的两年里,也总有人找过来,称要找一家劳务中介公司。
10月13日12时许,“老板”乔润峰带着刘小旭及一对年轻夫妇,前往东莞长安镇的鹏成电器有限公司,安排其进厂工作。
在刘小旭看来,“老板”乔润峰是个好人,乔润峰不仅带他到东莞打工,还带他到工厂附近的超市买了被子、牙刷等生活用品,请他吃了一顿中午饭。
随后,乔润峰以办工作证为由,拿走了刘小旭的身份证。乔润峰离开工厂前,将一张工作证交给了刘小旭。
中介“乔润峰”拿走了刘小旭的身份证后,给他办理的“东莞鹏城电器有限公司”工作证。
但刘小旭发现,该证件除了照片是自己本人以外,工作证上的名字却显示为“江立聪”,职务一栏显示为“科正劳务”。刘小旭说,乔润峰告诉他,因为他身份证上的年纪太小,不符合厂里规定,所以借用了别人的身份证。
“吃和住都太差了”
公开资料显示,东莞鹏城电器有限公司是一家港资企业,成立于2005年,位于广东省东莞市长安镇振安工业园,其经营范围为:生产和销售塑胶五金制品、家用电器(涉证除外)、电子零配件、模具。
刘小旭称,该公司共有近两百员工,他可能是其中年龄最小的工人。
10月14日8时,与新来的工友在公司大堂集合后,开始由人事经理分配工作、讲解制度。
刘小旭在包装部工作,就是将成品电话机外壳装入一个塑料袋中,并顺便检查外壳是否存在质量问题。这是一份枯燥的工作,“近12个小时里,手上重复一样的动作”。
刘小旭说,工作被分为白班和夜班,一个月可休息4天,白班从8点一直持续到晚上7点50分,其间留出半个小时给工人吃中饭。晚班则更为辛苦,得从晚上8点一直干到次日早上8点。
刘小旭从15日20点开始正式上班,他告诉澎湃新闻,工厂里四处弥漫着一股塑料制品的气味,“特别是工作到半夜时,头很晕,眼睛都睁不开”。不过,每小时10元的薪资,让他咬牙坚持着。他自己计算,如此下来,一个月可以挣近3000元工资。
而让他难以接受的是,“食堂的伙食太差了,几乎顿顿都是青菜,就算有肉,也是肥肉。”刘小旭称,每次进食堂吃饭,都很想回家。
到了休息时,刘小旭也难以入睡。他称,宿舍共住10人,而他的床铺位于最内侧,紧挨着厕所。他睡在上铺,尽管隔着一道门,但只要闭上眼睛,就能闻到一股恶臭。
10月24日,东莞鹏城电器有限公司一名张姓人事经理向澎湃新闻表示,该公司的工作制度为两班倒,从早8点到晚8点,每半个月一轮换。
“至于使用童工一事,与本公司无关。”他说,刘小旭系临时工,劳务公司用假身份为其办理了工作证。被公司发现其年龄不达标后,已将其辞退。该公司与科正劳务公司签有协议,招聘临时工一事由科正劳务公司负责,工价为12.5元/时。
不过,按照刘小旭的说法,打工期间,他并未碰到任何形式的检查,也未被辞退,系自己主动离开。
“工厂对年龄管得比较松”
10月20日20时许,刘小旭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他拨通了母亲电话,说自己在东莞某工业园,让母亲尽快来接他回家。彼时,刘小旭穿着一身已经发臭的衣服,身无分文,在工厂附近的一家网吧内,找陌生人借电话打给母亲。
“早在18号,我就想打电话了,可身上没钱,工友也不肯借手机给他。”刘小旭说,同宿舍的9个工友,有的说手机没电了,有的说欠费了,也有工友直接拒绝。
10月21日9时许,匆匆从湖南赶来的刘敏夫妇,见到儿子后,把他一把抱在了怀里。
刘敏一家三口决定当晚便返回老家。回家前,刘敏想要拿回刘小旭的身份证,但乔润峰在电话里称,想拿回身份证,需要交500元。
直至当日21时许,刘敏一家三口返回衡阳前,乔润峰一直未能如约前来交还身份证。
10月22日16时许,澎湃新闻根据刘小旭签署的《用工协议书》,前往东莞人力资源长安分公司所在地“东莞市长安镇振安大道228号金沙大厦206室”核实发现,206室已是另一家公司。
10月22日16时许,澎湃新闻以“刘小旭叔叔”的身份与乔润峰取得联系,约好在振安工业园门口赎回身份证。
“我知道他年龄不达标,但现在用工荒,工厂里都管得比较松。”乔润峰称,500元并非任意收取,其中包括了帮刘小旭置办生活用品的花销、从广州至东莞的车费,以及他支付给“陌生男子”的200元介绍费。
乔润峰称,之前已告知刘小旭,这笔钱算是我借给他的,“如果工作满3个月就不用还”。
不过,他坚称,自己问过刘小旭,其父母是否知道他出来打工,但刘小旭均回答“知道”。
对此,东莞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工作人员10月24日向澎湃新闻表示,核实相关情况后,对非法使用童工的企业,一旦发现,严格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