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物周刊 记者 何钻莹 王婧 2016-10-16 14:36
广州市启明学校陪读家长
“没有终点的马拉松,坚持就好。” 这是某个视障儿童交流群里家长们的共识。特殊儿童的教育道路上,折翼天使们以及陪跑路上的每一位父母亲,都在静待着前方的曙光
盲校·程程
“让孩子受到和普通人一样的义务教育”
经历了改名风波的广州市盲人学校很快恢复昔日的平静,“广州市盲人中等职业学校”和“广州市启明中学”的名牌并排而立,但人们还是习惯性称之为“广州市盲人学校”。院子有些狭小,院内一栋独立的六层旧式洋楼,前面做教学区,后面是生活区。每个楼层都用汉语和盲文标识提示,走道、楼梯等拐角处一律包有绿色软垫。
易靖华很庆幸儿子程程可以在这里上学。不出意外,程程将在这里度过十一个年头——从小学一年级到职高二年级。如果表现达标,程程还能跳级提前完成学业。
广州市盲人学校盲道
为了孩子能在广东读书,易靖华把户口从老家湖南怀化迁到广东东莞。学校招生名额有限,优先招收广州本地户口,其次是广东省,及至全国。除了户口,学校还会组织面试看孩子的学习情况、身体状况。如果想留宿,则必须要有生活自理能力。
易淑华理解学校的这一政策,“万一孩子有个突发状况,也方便家长尽快赶过来。”
低年级的孩子一般会有家长陪读,引导着适应学校生活。但因为工作易靖华家里没有人陪读。
汉语和盲文双版公告栏
程程的学前教育是在普通学校进行,没有进行过盲文训练。来到广州求学后,看书的方法由看转向摸,她有些担心程程跟不上新学校的进度,计划着安排家里人来陪读。
易靖华多次考虑过要让程程读普通学校,但是她担心在唯分数论的环境里,低视力的程程可能跟不上,老师也不会接受程程“拖班级后腿”。因此不如读特殊学校,让他在相对友善的环境里接受九年义务教育。
东莞也有一所特殊学校,设有一个盲班,目前有八九个小朋友。因为生源不够,没办法正常开班,所以每年进去的一两个小朋友只得混读。易靖华觉得,这样的环境最多只能起到一个带孩子的作用,而她想让孩子受到和普通人一样的义务教育。
和程程一样,一年级(2)班的佳佳也没有家人陪读。“安静”是老师们对她的一致评价。午饭后,佳佳按规定清洗自己的碗筷,她的身高勉强够得到水龙头。佳佳是全失明,她的方向感还不太好,走路时需要极其小心,循着盲道一步一探。
食堂在一楼,教室在二楼。在一楼楼梯口处,佳佳遇到了点麻烦,她走过了,走到了院子里。往前,往左,往右,没了盲道的她只得后退,反方向也不对,她只能又退回到原来回地方,如此反复三次。
每个低年级学生都要经历这个阶段。
盲校·文静
“学校还没有专门培训主持人的课程“
再见到文静已是两年后,上了初三的她依然记得我,“姐姐你好,不,是您好,好久不见。”
怎么认识文静的?热闹的教室里文静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带她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样一个安静的女孩子引起了我的注意。
教室窗外
早产儿吸氧过度导致失明,从小生活在漆黑的世界里,让本来性格就温顺的文静更加安静。“姐姐,我今年初三了,可是听老师说学校现在还没有专门培训主持人的课程,”她语气突然变得失落。
“你对主持人很感兴趣?”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启明学校出于对学生安全的考虑,没有家长带领或者出行证明不允许学生离开学校,小小的校园成了孩子们的“全世界”。文静说起她在四年级的收音机,她几乎疯狂于这份特殊的礼物,但凡课余时间都沉浸在听广播当中。
常常听电台的互动节目,文她开始尝试参与节目互动。起初只敢发信息到台里,第一次被主持人念出自己的来信时,文静整整兴奋了一天,通过收音机里问津似乎推开了人生的另一扇门。她说:“这么多年,唯一一直没变过的爱好就是听收音机。”
收音机不仅改变了文静单调的生活,也改变了这个温顺的女孩子,她开始不安于现状,产生了疯狂的念头。
半年前文静在公众平台参与电台节目互动,她鼓起勇气发了一句语音到电台。她认真倾听着自己的声音由无线电从手机传到另一端,又通过无线电传回自己心爱的收音机,她第一次发现那个声音熟悉而又陌生,“那声音很好听,那声音是自己的。”
她变得激动不已,“我能不能成为一个主持人,像收音机里的那些主持人一样。”她告诉了母亲自己的想法,在母亲看来盲人只能做按摩师,这也是她唯一的出路。父亲却十分支持她,“这个想法很好,很适合你,我期待有一天在收音机听到你的声音。”
这个突然萌发的小小愿想就在在文静的身体里开始生根发芽。她参加了学校的广播站。虽然只是做一些播报每日菜式的工作,但她却很开心,因为她离梦想更近了。
借助读屏软件使用手机
她关注很多电台的公众号,并发了一个消息到某个电台的微信后台:主持人,请问您有没有试过和听众做朋友啊?(不要把这个问题读出来噢)。主持人悄悄地保护了这个小心翼翼的女孩子。他私密回复了文静: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我想认识你。
就这样,文静拥有了一个做主持人的朋友。
虽然文静可能永远无法看到窗外那些灰色墙中间那面亮丽的黄色墙,但她感觉自己通过自己的努力离梦想又进了一步。
但当我再问回文静以后想做主持人吗?文静回答:“很想做,但是应该没什么可能了。”
普校·“姐姐”
“希望姐姐能和普通人一样,过上普通的生活”
萍姐是盲童家长交流群里的“红人”,群友公认她为盲童家长中的模范。都说护士是白衣天使,萍姐万万没想到她会成为自己孩子的白衣天使。
“姐姐”是萍姐对女儿的昵称。孩子刚刚出生时,萍姐像天下所有母亲一样对襁褓中的婴儿充满期待。
等姐姐长到了几个月大,萍姐发现孩子的眼睛不对劲儿。经检查得知姐姐的视力有问题。
“那时候长辈觉得没面子,接受不了孩子的视力残障。”但当时抱着孩子的萍姐选择了相信医生。尽管没有得到家人的支持,萍姐还是坚持带姐姐去治疗,姐姐前后共做了两次手术,即便如此,姐姐现在的视力仍然只有0.1(低视力一级:0.1≤最好眼的矫正视力≤0.3,低视力≠盲人)。
午睡醒来
姐姐到了上学的年龄,萍姐又开始为上学问题四处奔波,她先去参观了盲校,盲校的设备很齐全也很有针对性,孩子可以从小学习盲文。但是萍姐担心盲文在社会上不通用。她犹豫了,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她希望让孩子能融入社会,最后,她选择了让姐姐上普通学校。
孩子要上学普通学校,自然有很多事情都需要多加注意。为了更有针对性地照顾孩子,萍姐专门申请转岗为眼科护士,一下班便所有时间都用在姐姐身上,耐心地教孩子写字,阅读……
姐姐很听话,开始学会做很多家务事。这让萍姐很欣慰。姐姐还培养了很多兴趣爱好:古筝,芭蕾舞,轮滑。
十岁那年,学校组织的赏学游,萍姐也大胆地让孩子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姐姐跟着老师和同学游玩了台湾,香港,湖北,西安,韩国。
姐姐越来越独立,萍姐每每谈起都特别骄傲。
萍姐说,现在姐姐的学习基本能跟得上班里的同学了。姐姐还参加2届东莞市盲人诗歌朗诵比赛,都得到二等奖,而且在散文小说征文比赛中获得了三等奖。
但未来如何,萍姐还没细想过,她只是希望姐姐能和普通人一样,过上普通的生活。
普校·妞妞
“您孩子的眼睛是不是有问题?”
“你这孩子以后很麻烦,”兴许是先前没有沟通好,幼儿园新生入学家长会上,班主任一看到妞妞就对田丽说。虽然心理有所准备,但女儿被如此草率扣上“麻烦”、“包袱”的名号,田丽有些气不过。
四个月时大时,妞妞被查出牵牛花综合症,理论视力0.02左右。0.02是个什么概念呢?即便你站在她眼前,她能感觉到有人也看不出你是谁。
牵牛花综合征患者多会并发视网膜脱落,妞妞也可能会脱落,但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即便如此,田丽依然希望女儿可以和普通孩子一样学习、生活。
宿舍
田丽带孩子出去,总有好事者会问“您孩子的眼睛是不是有问题?”问得多了,妞妞慢慢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再有陌生人说话,她会下意识地捂眼睛。更有不知情者无端指责田丽对孩子不上心,不给孩子戴眼镜,田丽懊恼,“难道要我告诉别人我孩子是瞎子,看不见”。
妞妞爱唱歌,会唱不少歌,田丽胡乱编的歌她也能接着唱下去。有次妞妞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妞妞好累呀”,田丽想不通孩子怎么会冒出这句歌词。
为了妞妞的上学问题,田丽早早就开始准备了。前后大概去了10家幼儿园考察,要么是公办没有名额,要么是婉言拒绝,其中有2家幼儿园直接因孩子的视力问题拒收。辗转多时,交了几万块的赞助费,终于进了广州市某部队幼儿园。
2016年9月5日,妞妞上学第一天。妞妞是“呼天抢地地去,快乐高兴地回”。田丽发现,老师细还心地给妞妞垫了汗巾。入学一个多月,老师反映妞妞很乖、很安静。
回到家,妞妞会和田丽分享在学校的故事。昨天,妞妞说老师捏了她的嘴巴,因为她午间说话。田丽找老师沟通,老师说是跟妞妞玩儿呢。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妞妞想象出来的,田丽也分不清楚。
田丽给妞妞在中山眼科配的眼镜不起作用,她依然看不了书本文字、电视屏幕,只能跟小朋友们一起唱歌、做游戏。即便是做游戏,妞妞顾虑妞妞安全,老师也极少允许妞妞参与。
两天前,妞妞的班主任跟妞妞的爸爸沟通,依然建议请医生再看看,帮助妞妞更好地融入校园生活。锅内最好的医院妞妞的爸爸妈妈都带她去看过了,妞妞爸爸怀疑是幼儿园是在找借口。
“最坏的打算就是送妞妞去盲人学校,”如果妞妞在普通学校的压力太大,不得已周丽只能出此下策。
盲校&普校·玲玲
“她想上盲校,因为那里没人叫她瞎子”
医生告诉陈露,刚出生的女儿先天性全盲,原因未明。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2000年整整一年,迷茫和无助笼罩着陈露。
直到女儿玲玲八个月大了,陈露才了解到福建有一家关于盲童教育的机构。在那里,她发现了原来世界上有很多如她一样的母亲。她开始相信自己可以做到“陪着女儿走下去”。
陈露告诉玲玲,其实你就是眼睛生病了啊,就像手会生病,脚会生病一样,每个人都会生病,只是生病的部位不同而已。
玲玲三岁半了,求学的难题迎面而来,陈露四处奔波,希望能让玲玲上普通的幼儿园,但都吃了闭门羹。终于,在深圳,陈露遇上深圳一所幼儿园所幸园长开明,玲玲才得以踏进普通幼儿园。
起初,班上的孩子会好奇,会指指点点。有在地铁上,别的孩子会说;“这个孩子是个瞎子。”
陈露告诉孩子:“对啊,他们又没有说错,看不见就是瞎子阿,这个说法也没什么奇怪的。少见多怪,多见不怪嘛,你要多和身边的小朋友说一下,你在妈妈的肚子里不知道为什么就生病了啊,别人知道了就不会好奇了。
但这样的声音不绝于耳,她怕玲玲承受不住,还是决定把孩子转到了广州市盲人学校,开始了寄宿生活。她要让玲玲一步一步变得独立,以便以后能自己照顾自己。
一切似乎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是一次玲玲眼睛疼得厉害,陈露带孩子去了医院,经检查得知,玲玲的眼睛里有一个囊肿,不得已她将女儿接了回家。为了照顾玲玲,2015年陈露一家搬到了广州。
在盲校读了一年,陈露问孩子要不找一所普通学校念书。玲玲说她还是想上盲校,因为那里没人叫她瞎子。
陈露异常心酸。她很纠结。因为看不到,所以必须上盲校。可是孩子以后的圈子不可能只有这么大,她总是要和社会上其他人接触,还是会遇到那些在幼儿园的指点。
一直在盲校可以避免这种议论,但是长大了进入社会,突然听到别人这么说,会更受不了。在普通学校,陈露又担心玲玲学习会跟不上。
写作业
陈露也尝试着在深圳给玲玲找也普通学校,但是都不愿意收。目前深圳有一所特殊学校,但是只接收深圳户口的孩子。
目前,最大的可能是等到玲玲满了七周岁(广州市盲人学校要求:满七周岁才可上一年级)继续在广州是盲人学校上学。
“没有终点的马拉松,坚持就好。” 这是某个视障儿童交流群里家长们的共识。特殊儿童的教育道路上,折翼天使们以及陪跑路上的每一位父母亲,都在静待着前方的曙光。
文|何钻莹 王婧
编辑|阿尔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