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瘾少年的噩梦!少女虎口穿针电击半小时,痛到说不出话

南方都市报 记者 卫佳铭 王洪春  2016-08-16 10:36

 一位毁誉参半的医者,一项颇具争议的疗法,一个吸金无数的产业,一群接受电击治疗的“网瘾”少年……近日,一条名为《杨永信,一个恶魔还在逍遥法外》的朋友圈文章让杨永信和他的网戒中心再次走进公众视线。

有人称他为“恶魔”,有家长当他是医生的杨永信送学员出院。 网络图片

2006年初,山东省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的心理精神科医生杨永信成立中国杨永信网络成瘾戒治中心,其对外宣称自己探索出了一套“心理+药物+物理+工娱”相结合的网瘾戒治模式。所谓的物理治疗即“电击治疗”,即在“网瘾”少年的太阳穴或手指上接通电极,他声称以电刺激引发孩子对网络产生厌恶感。

经媒体曝光后,“电击疗法”的安全性和有效性引来广泛质疑。2009年7月,卫生部以安全性、有效性尚不确切为由,紧急叫停各地电刺激(或电休克)治疗“网瘾”技术的临床应用。

时隔7年,电击治疗网瘾的创始人杨永信和他的网戒中心在当地依旧炙手可热。7年中,接受过杨式电击疗法的少年称,改良后的电击疗法“换汤不换药”,关在13号室内被电的痛苦令他们终身难忘,甚至多年后回想仍然手心冷汗直冒,“那种疼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

7年过去,医学界对网瘾是否为精神病的争论仍迟迟没有定论,种类繁多的网瘾治疗机构却在各地悄然兴起。

电击

被人摁住银针穿虎口通电后浑身痛到不能说话

22岁的白雪至今忘不了2015年11月跟随父母来到临沂四院网戒中心那日,她被带进2楼13号诊室后所发生的一切。

当时杨永信只是简单问了我几句话,就示意我去13号房(接受电击)。”白雪的爸妈被要求止步,跟随白雪一起进房是其他7名学员。

据多名学员回忆,13号房的构造极为隐蔽,推开最外面的白色木门,进入内室,里面还有一道防盗门。内室里的陈列不多,只摆放着一张病床、一个氧气瓶、两把座椅和几个部分被胶布缠住的“治疗仪器”。进屋后,白雪被要求坐在椅子上,身边的7个人中有6个两两分组,分别摁住她的四肢和双肩,另有1人从背后将她抱住。

随后,白雪接受了第一次电击治疗。她回忆,给她电击的是杨永信助手王祥瑞,“他拿银针从我右手虎口处穿过,接着再从治疗仪上接出8根电线,用钳子固定在银针的两端。”

通电的瞬间,剧烈的疼痛辐散全身,“感觉手都不是自己的了,又麻又疼”,从背后抱住白雪的学员迅速用纸巾捂住她的嘴巴。挣扎无用,迷糊中的白雪听到王医师在一边问话:“感觉怎么样?”痛到不能说话,白雪只能蹦出几个“疼”字。

白雪记忆里,这一次电击持续了近半个小时,她走出13号室的时候,两条腿抖动得几乎无法站立。她走向站在远处的母亲,央求其带她离开。

这一举动被王祥瑞看到。白雪立刻被带回13号室,进行了持续近15分钟的电击。完事后,王祥瑞问白雪:“还想走吗?”惶恐到极点的白雪只能摇头。“这里所有的人都得呆满4个半月才能出去。”害怕再次遭受电击,走出13号室后,白雪没敢再向母亲提要走的事。

“看孩子们歌声嘹亮、朝气蓬勃的,我当时就觉得很好,感觉到那儿真的就像是找到救星了。但我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治疗的。”一位不愿具名的学员家长向南都记者透露,她对孩子接受电击疗法毫不知情。她告诉南都记者,自己是经由朋友介绍找到网戒中心,进来后才听其他家长说起有“电击疗法”。当时,杨永信在课上向家长们描述的“电击”只是被蚊子蜜蜂轻蜇一下的感觉。

而据白雪描述,学员们接受电击治疗往往是在家长们外出买饭的午间操时段。上述学员家长对南都记者说,那些孩子每天都表现得非常淡定,看不出有何异样,“后来我才感觉出来,人为了保护自己,内心有多么痛苦,但是表面是看不出来的,因为不敢。”

制度

戒律森严不容违抗鼓励学员相互举报

2010年入院的夏力比白雪稍许幸运,抵达首日,他未遭受电击,而是先被带去观摩了一节点评课。

点评课,就是点评学员在网戒中心的表现,这也是杨永信为学员开展心理治疗的时间。夏力说,他走进教室时,看到逾百名学员和家长分坐在教室的两头,面对面,作为主讲人的杨永信坐在中间。

课堂上,杨永信向学员和家长汇报近期各个孩子身上的问题,被点名者要当着全班同学和全体家长的面发言表态乃至认错道歉。

每至提问环节,学员们高举的胳膊让夏力感到惊奇,“每个人都举起了整条胳膊且同时齐刷刷地举过头顶。”直到进入网戒中心后,夏力才明白,这是杨永信为学员定制的无数成文规定之一。如果冒险违反,会带来额外的电击。

公开资料显示,杨永信网戒所里制定了约86条不能触碰的“戒律”,包括“7:30~17:30在小室挂衣服”、“点评课堂内私自调座位”、“忽悠家长想回家”、“吃巧克力”、“空腹吃药”、“盟友未经许可坐杨叔椅子”和“上厕所锁门”等,抽象须裁决的如“严重心态问题”、“执行力不足”、“挑战杨叔模式”和“在点评课上带有不接受情绪”等。

从网戒中心出来的学员们称,由学员家长成立的“家委会”和“班委会”负责监督学员,一旦“表现不好”,就会被“加圈”或者“点现钱”(点现钱,指直接实施电击治疗)。“加圈”是指在盟友名字后画一个圈,累计一定圈数就要接受一次电击,学员接受电击的起始圈数根据在中心所呆时长依次递减,这意味着刚入学的学员更容易遭受电击。

曾经在网戒中心接受治疗并担任班委的王欣向南都记者透露,网戒中心内部还鼓励相互举报,举报他人的利好是可以给自己减圈。

在白雪的记忆里,每天的点评课结束前,杨永信都会宣布当日需要被“点现钱”的学员名单,“没有一天是没有人挨电的。”无处不在的监视让夏力感到恐惧,在网戒所的夜晚她很少能睡踏实。

恐惧

终日服用不知名药物出来再难以相信父母

在杨永信的网戒所里,学员们每天还要一日三次服药来配合电击治疗。

每天午饭后,夏力都会和其他学员一起到护士台去领药服下。据悉,护士会根据每个人的情况给药,白雪需服用四种不同的药丸,而夏力只有一种。

最令学员们不解的是,杨永信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们为什么要服药、服用的是什么药物。夏力说,曾有学员在课上就服药的问题向杨永信提出质疑,得到的回应却是“这里是医院,我们都是医生,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

白雪向南都记者回忆服药后的感受时称,她会时而兴奋,时而平静,有种情绪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出来后,白雪曾到医院体检,并未检测出异常情况,但是短短4个月,体重较入院前猛增了25公斤。

据夏力观察,大部分的学员直到出来之前都在服用网戒中心配给的药物。

电击和药物治疗让夏力不止一次地想离开,他跟父亲一遍遍地沟通,但每次“想走”的风声一传开,就有家委会成员先后来为其父亲做思想工作,劝他“不要放弃治疗”。

最后,杨永信还要求夏力父亲签署协议,承诺将孩子全权交给杨永信治疗。夏力父亲对南都记者说,他只记得当时有很多家长一起怂恿他签协议,但具体内容他已无法记清,“早知道是这样,我肯定不会签。”白雪对南都记者总结说,想要离开网戒中心,必须过三道关卡:学员(盟友)、家委会和杨永信。

让孩子们最终屈服的,是对“电”的恐惧。

签署协议后,刚下课的夏力就被杨永信带去13号室接受了一次电击治疗。

其实,早在接受第一次电击时,夏力就听到杨永信向他身边的学员发问:“你们中想过出去的人举一下手?”回过头,夏力看到满屋子的人,都高高地举着手。

“在密室里,有一个人就站在你的面前,你知道他随时可以电你,但你不知道他会电你多久,真的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种感觉。”夏力说,时隔六年再回忆这段经历,依旧会害怕到手脚冰凉、手心冷汗直冒。

杨永信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他独创的“醒脑疗法”用1-5毫安的电流通过脑部,利用刺激治疗网瘾,虽造成疼痛,但非常安全,不会对孩子造成任何伤害。杨永信还称,帮孩子戒除网瘾只是手段,网戒中心的最终目的是帮助家长打造“精品”孩子。也正是这一点让众多家长趋之若鹜。

离开网戒中心多年,王欣早已开启新的生活,但在网戒所的噩梦让他和父母产生了深深的隔阂,“我再也不能百分百地相信父母了。”

王欣坦言,当年被送往网戒中心时,他确实一度沉迷游戏、放弃学习、生活没有目标,在里面也纠正了过往一些不好的习惯和认知,但电击的方式并不是他想要的,“我不知道生活在恐惧中的生命有什么值得他们(父母)骄傲和羡慕的。”

争议

卫生部都禁不住临沂政府站台背书

2009年,杨永信电击治疗网瘾被媒体大范围报道,引发公众关注,“网瘾治疗”市场乱象也随之浮出水面。

2009年,央视《经济半小时》节目《网瘾少年成了谁的摇钱树?》曾指出网戒机构缺乏监管,导致不少机构利用家长病急乱投医的心理牟取暴利,电击、吃药、暴力等让网瘾少年在身体和心灵上又一次遭受伤害。

以杨永信的网戒中心为例,每位学员单个疗程是4个半月,每月收费在6000元上下。杨永信本人曾对媒体宣称,截至2009年,他的网戒中心已收治学员3000多人。粗略计算,总计收费高达8000余万元。然而,这一数字还未包括学员因为违规加圈被罚的现金,多位学员告诉南都记者,每加个圈被多罚现金10元。

到底是治病救人还是借此敛财?以杨永信网戒中心为代表的网戒机构曾一度被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

2009年7月13日,卫生部终于在其网站上发布《关于停止电刺激(或电休克)治疗“网瘾”技术临床应用的通知》,要求各地立即停止该项治疗。当时专家认证的结果认为,电刺激(或电休克)治疗网瘾技术的安全性、有效性尚不确切,国内外并无相关临床研究和循证医学依据,暂不宜应用于临床。

卫生部这一通知还规定,若相关单位开展科学研究,也应按规定申报,经批准后须充分尊重受试者知情权和选择权,不得收取相关费用。

紧接着,2009年11月,卫生部《未成年人健康上网指导》(征求意见稿),明确否认将网瘾当作一种疾病,并严禁体罚等方式“治疗”网络使用不当者,严格禁止限制人身自由的干预方法。

然而,七年过去,在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网站仍可找到杨永信网戒中心的主页,介绍文字的下方还公布着网戒中心地址、电话以及专家委咨询电话。南都记者多次拨打相关号码,均无人接听。截止发稿前,南都记者多次致电临沂市卫计委询问相关情况也未得到答复。

南都记者注意到,过去几年间,临沂市官方和网戒中心互动频繁。据《临沂日报》报道,今年1月10日临沂市举办临沂网戒中心成立十周年暨网瘾戒治高峰论坛,临沂市副市长赵爱华还出席了相关活动。

据大众网报道,今年4月25日,临沂市科技局在临沂网络成瘾戒治中心召开“网瘾戒治综合干预(教育)模式的研究”科技成果鉴定会,杨永信在会上作项目总结报告。该次会议的主持人正是临沂市科技局副调研员谢莹,临沂市科技局、卫计委、精神卫生中心的多位领导全程参加了鉴定会。据报道,该次鉴定会的规格之高在临沂当地非常罕见。

壮大

治疗为名大行其道屡曝体罚、死伤、乱收费

不仅是杨永信的网戒中心,七年来,各种巧立名目、种类繁多的网瘾治疗机构大行其道,乱收费、暴力体罚等负面新闻层出不穷。

2009年,中国青年报曾报道广州白云心理医院网瘾治疗中心给学员施以电击;2014年,河南少女在戒网瘾学校被强制加训“前倒、后倒”达三个多小时,导致一死一严重受伤,则使戒网瘾机构乱象再次受到广泛的关注。封闭式训练营、军事化管理、体罚等都是戒网瘾机构惯用的方法。

南都记者发现,目前网上仍可检索到各类形形色色的“戒网瘾”机构,其中包括专科医院、心理咨询中心以及各种特训夏令营。南都记者随即以家长的身份向几家机构咨询,多家机构向南都记者表示开设心理咨询培训课程,疗程在三至六个月不等,收费则在两万及以上,其中收费最高的一所学校要价每疗程39800元。

南都记者发现一家名为淮南岳洋教育咨询有限公司的咨询机构,网站资料显示,该咨询培训中心主要通过网站、Q Q群、Q Q空间、博客等自学,而当面授课的地点却是位于安徽省淮南市某居民楼内。南都记者试图添加Q Q进行咨询时,对方立马要价咨询一次200元/小时,当记者表示想先了解课程设置,对方发过来网站链接,并强调咨询要收费。

另一家打着治疗网瘾旗号的郑州新沟通国际教育学校(郑州新沟通青少年成长集训营)校长展某还向南都记者承诺,可签合同保证效果,直到家长满意为止。展某还表示,孩子矫正完成后可以继续转入职业技术教育,并获得国家认可的中专或大专学历证书,不过要收取额外费用,学制3年,每年收费3900元。

但当南都记者接着询问对方“办学资质”等问题时,对方并未给出正面回应。南都记者查询该校官网,显示隶属于郑州市新沟通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据全国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这家公司注册于2015年4月,经营范围为“设计、制作、代理、发布国内广告;企业形象策划;企业营销策划;会议及展览活动服务;礼仪服务;摄影服务”,并不具备办学资质。

专家谈电击疗法

青少年接受电休克治疗须由多名专家会诊决定

网瘾究竟是不是精神病?所谓的“电击疗法”是否合适有效?一直是引发各界对电击治疗网瘾争论的焦点。

广州市脑科医院精神科主任医师黄雄告诉南都记者,目前医学界对网瘾是否归为精神疾病尚无定论,但在《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第3版》(简称CCMD-3)确实未将网瘾列入精神疾病。

南都记者了解到,电击疗法在医学上称为电休克(或电抽搐)治疗,用电对大脑进行刺激,使其产生生化改变,是一种用于治疗某些严重神经精神疾病的方法,如:抑郁症、狂躁症、精神分裂症等。

黄雄称,临床上电休克治疗的适应症表现为严重抑郁、有强烈自杀、自杀行为或明显自责自罪、拒食、违拗、极度兴奋躁动、冲动伤人、精神药物治疗无效或对药物不能耐受等。不过,在接受电休克治疗前,医生必须对患者做详细的身体检查,了解有无脑出血、颅内感染、严重癫痫、严重心血管疾病、呼吸系统疾病等禁忌症。

黄雄还向南都记者介绍,改良型电休克治疗的疗程一般为2-3周,隔天进行一次,治疗过程要实施全身麻醉。黄雄解释道,传统电休克疗法是不打麻醉的,但副作用较大,会引起抽搐、肌肉收缩,或导致肌肉骨骼关节的损伤,因此已被近80%的医院淘汰。值得注意的是,杨永信网戒中心的学员大多是在未麻醉的情况下接受到电击治疗。

黄雄向南都记者强调,13岁以下的青少年患者接受电休克治疗要额外小心,必须由多名专家会诊后决定。

南都记者查阅资料发现,国内其实不乏精神科专家对青少年接受电休克治疗的相关研究。2007年,有专家建议,在确定施加电抽搐治疗方案后,医生须对患儿的既往治疗史进行评估和全面的体格检查,包括血常规、甲状腺功能测定、肝功能检测、尿及毒物筛检、心电图、脑电图、脑CT及脑MRI检查。在治疗前、治疗后和疗程结束后的3至6周内,患儿均必须接受记忆功能的测查。

采访最后,黄雄对南都记者强调,对准备进行电休克治疗的患儿及其双亲应当告知电抽搐治疗过程、可能发生的风险、治疗的必要性以及电抽搐治疗技术当前发展状态等,并由双亲签署知情同意书后方可进行治疗。

(应受访者要求,白雪、夏力、王欣均为化名)

【记者】卫佳铭 王洪春

【来源】南方都市报,未经许可禁止转载

编辑 邓红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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