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穿越大半个地球,跨越半个多世纪的重逢。

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当年将自己救出集中营的中国英雄,并当面致谢,是83岁美国人Mary Previte多年的心愿。

2016年7月27日,中国贵阳,九旬中国老人王成汉很早起了床。老人换上一身白色绣金龙的唐装,显得格外精神。

15点45分,电话响起,Mary,到了。王成汉走下楼,眼前一位身着红衫白裤、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不时地朝楼梯口张望。

短暂的眼神交会,Mary激动地大喊,“你就是我的英雄,最后的英雄!”

两只布满皱纹的手,久久没有松开。这距离他们上一次握手,已过去71年。

那年,她12岁,他20岁。

集中营

时间倒回71年前。

1945年,王成汉在山东潍县(今潍坊)乐道院里,第一次见到美国姑娘Mary Previte。

眼前的12岁女孩,面容憔悴,形如枯槁。3年的集中营生活,几乎让她失去对外部世界的全部幻想。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后,日本军队占领胶东半岛,乐道院里聚集了众多从烟台、青岛等地过来避难的外国侨民。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政府将侨居旧金山等地的日本侨民,集中到洛杉矶附近的指定地区,限制其自由。

作为反击,日本军队将中国占领区内的美国、英国、加拿大等国未来得及撤退的的旅华侨民关押隔离。

1942年3月,乐道院被日本宪兵占领,沦为关押西方侨民的潍县集中营。

集中营里看不到未来。

Mary至今还记得像沙丁鱼罐头般拥挤的监舍里,满地都是奔跑的老鼠。孩子们虽然没有停课,但也没有正经的学可上,只能以比赛抓老鼠为乐。

被关押的侨民,每人胸前都戴着标有国籍、房间号码的牌子,过着形同囚犯的日子。点名稍有拖延,就会遭到看守的打骂。

当苦难挑战承受的极限,信仰成为最后的支柱。Mary记得,当时老师课上说最多的是:“不要放弃希望,上帝终会来解救。”

只是多年后,逃出集中营的老师却告诉Mary,当年她每晚祷告时,都希望下一个死去的是自己。

同在苦难中,教人乐观更让人难受。

伞兵队

1945年8月14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久在牢笼,Mary从没想过,希望会突然降临。

8月17日上午,Mary因为胃疼没有起床,躺在3个行李箱堆就的简易床上。9点多,集中营上空响起飞机的轰鸣声。

“我以为是日本人的飞机”,被恐惧笼罩的Mary跳下床,悄悄挪到墙边,从窗户往外探望。

飞机低飞盘旋,晃动着蓝色星星和B-24字样,Mary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得救了。家里大人告诉过她,蓝色星星标记代表美国。

当时,激动的人群开始向集中营外涌动。Mary强忍疼痛,紧随其后。

9点半,一支7人组成的伞兵队从天而降,落在不远处的一片高粱地里。

这支名为“鸭子行动组”的先遣部队降落后,走进指挥部,命令日军缴械投降。Mary和她的1499名美国同胞重获自由。

经历漫长的囚禁,集中营的人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和尖叫。

成功解救侨民后的三周,“鸭子行动组”从远处调来食品、药物和衣服等救济品,一起陪同侨民等待后续援助。

那时一块口香糖的滋味,都让Mary至今难忘,“因为太久太久没吃了,嚼到耳朵都疼了,也舍不得吐掉。”

除了吃的,同样让Mary记忆清晰的,还有行动组里一位长相清秀、精通英语的中国小伙。

她叫他EddieWang。此人正是王成汉。

大学生

倘若不是71年后的这次重逢,Mary压根不会知道,在降落集中营之前,王成汉并没真正跳过伞。

“当时看着一个一个向下跳,心里打怵,只记得后面人推了我一把”,王成汉回忆当时情景。

1945年,年仅20岁的王成汉是四川大学物理系学生,因为英语好被临时选中加入“鸭子行动组”。

“选上我,可能是因为我会拍电报。”但直到行动前夕,王成汉都不知道任务内容。

留守集中营的日子里,王成汉和侨民们一起做礼拜、跳舞、看电影。直到8月30日,目送最后一批侨民踏上回国的归途。

完成任务后,王成汉也于9月下旬离开潍县,回到成都继续求学。

从此,天各一方。Eddie和Mary再无联系。

王成汉回忆,当时日本在中国有多个集中营,每个特别情报组都以鸟类名称为代号。他所在的“鸭子行动组”共7人,其他6人都已去世。

感谢信

回国后,Mary一直忘不了当初拯救她的英雄。他们是谁,从哪儿来……这些问题一直萦绕在她心头。

自上世纪90年代起,Mary开始通过各种渠道寻找当年的7位救命恩人,先后与4名队员、两名队员遗孀在美国见了面。

唯一的中国队员王成汉却杳无音讯,这成了Mary心里放不下的牵挂。“我曾经想过放弃,但最终还是选择坚持,我一定要对救命恩人亲口说句:谢谢。”

去年3月,转机出现。Mary收到一封自称王成汉孙子发来的邮件,对方称在网上看到有关寻找Eddie Wang的信息,觉得她要找的人可能就是自己的爷爷。

短暂的欣喜过后,Mary心中又升起疑惑:中国这么多人,他是我要找的EddieWang吗?随后,她用邮件发去16个问题,询问关于当年的营救细节。

两天后,收到回复,对方全部答对。Mary激动得浑身颤抖,她确信,这就是当年的英雄:王成汉。

去年5月,在王成汉孙子帮助下,一通越洋电话,把半个多世纪未曾联络的两个老人联系在一起。“上帝保佑,我找到了你,你还活着”,说到动情处,Mary哽咽了。

从多年寻觅,到今日重逢,梦想终于照进现实。

此次中国行,Mary还带来一份特殊礼物:18封由王成汉从潍县集中营解救出来的难民写的感谢信,美国驻中国大使马克斯·西本·鲍克斯(Max Sieben Baucus)和新泽西州参议院议长斯蒂芬·斯威尼(Stephen Sweeney)的公告与礼物。

7月27日,见到王成汉,Mary紧紧抱住他,丝毫不在意一旁的闪光灯。

这一刻,她足足盼了两年。

【采写】南都记者 卫佳铭 实习生 张雅婷

【来源】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