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小时军变搅动土耳其,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南方+ 记者 赖竞超  2016-07-22 16:42

当地时间2016年7月19日,土耳其安卡拉,当地民众在克孜拉伊广场集会抗议军事政变,声援总统埃尔多安。土耳其15日晚突发军事政变,但遭遇有力反击,土政府方面宣布已“基本控制局势”,并逮捕了大批涉嫌参与政变人员。(东方IC/图)

土耳其当地时间2016年7月16日零时刚过几分,此前一直处于黑屏状态的土耳其国家广播电视台TRT突然又开始运作。一位女主播出现在画面中,看起来并无异样,她宣布了一个重要而简短的消息,大意是军队接管国家,并废除埃尔多安的总统职务。

总理府内一处会议室陷入一片死寂,9位内阁部长和随行官员相望无语。足足两分钟后,一位部长开了句玩笑:“别在意TRT了,平时我都不看的,不就是个国家电视台吗?”

部长只是故作镇定。

在这个自上世纪60年代以来,几乎每10年就有一次政变的国家,早已形成一套成功的政变模式。对媒体和公共信息流动的严密控制,可谓必不可少甚至至关重要的一项。

“假的吧?”

15日晚10时37分,总理府办公室曾试图联系TRT,宣告民众国家正在经历政变,遗憾的是策划这起政变的军队捷足先登,赶在10分钟前,控制了这个全土耳其最大的电视台。

女主播短短的一句话,所营造出来的压抑和恐惧,甚至胜过已经在安卡拉和伊斯坦布尔上空低鸣了个把小时的F-16战斗机们,也胜过横在欧亚跨海大桥上的豹式坦克。

F-16低空掠过,震得窗子直颤,正在大学宿舍里埋头写学习计划的安卡拉大学女生Gizem半信半疑地登录了脸书和推特,试图从瞬息万变的新媒体世界寻找真相。当看到一名土耳其记者发送推文说“他们正在发动政变!我们被堵在大楼里了!”Gizem并没有太当真。随后又看到一条,这次是安卡拉市市长,他说:“他们正在发动政变,让他们淹没在口水里吧!”Gizem反而有些觉得这位市长看待这件事的方式很好笑。直到她被同学告知“他们轰炸了警察局”,以及每爆炸一次房子就像遭受地震一样的摇晃时,Gizem赶紧打开电视,想要通过电视新闻确认,可是TRT电视台的画面黑得如死亡一般深邃。

中国人小迪是一家名叫Gundem的土耳其最大线上平台(土国版“今日头条”)在土耳其的负责人。当电视上出现欧亚大桥被坦克封锁的画面时,他还在伊斯坦布尔市内一间咖啡厅与朋友闲聊。

“最初我以为又是恐怖袭击。”鉴于过去一段时间以来这座城市频频与炸弹相连,来土耳其10月有余的小迪,看到坦克并不觉得奇怪。一个有着两百五十多名土耳其华人的微信群里,安卡拉、伊斯坦布尔的同胞们正七嘴八舌地讨论美元突然蹭蹭上涨和战斗机快把耳朵震聋的消息:美元兑里拉(土耳其货币)汇率一个小时从2.88升到2.978,十几分钟后,破3。一位群友很沮丧,因为第二天他准备买一批货,看这美元飙升的架势,他说,“又要亏了。”

在群里,有人上传了豹式坦克列队压过城市街道的视频,路边一辆奔驰车的车主下车不知所措,看着坦克上荷枪实弹的年轻士兵。

“假的吧。”大家还是不太相信,好好的土耳其怎么就如网络所言政变了呢?

“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吧,不然什么事情值得派出那么多坦克?”群里一位华人猜想,是不是出了什么国际外交事件。

或许另一个无法让人彻底信服政变正在发生的根本原因是,总统埃尔多安一直不知其踪。

追踪埃尔多安

“去往伊斯坦布尔前,他住在一个名叫Grand Yazici Club Turban的酒店。”

当地时间16日凌晨,居住在土耳其南部地中海城市安塔利亚的库尔德人伊多非常笃定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总统前脚刚走,后脚那个酒店就遭到军人的突袭。

Grand Yazici Club Turban 酒店位于爱琴海海岸的度假胜地,享有一片私人海滩。距马尔马里斯市中心仅3.5公里,距达拉曼机场95公里。

为何住在那里?“因为埃尔多安将于第二天出席在安塔利亚体育馆举行的一场球赛。”伊多这样解释。

南方周末记者查阅TRT早前报道发现,确有一条消息显示,埃尔多安受安塔利亚体育队的喀麦隆球星埃托奥之邀,将参加一场为援助非洲儿童而举行的慈善球赛。安塔利亚市长图热颇在自己的社交网站个人主页上也发布了埃尔多安接受邀请的声明:“除了梅西之外,还有一位世界明星——总统埃尔多安也将在安塔利亚草坪上踢球。尊敬的外长恰乌什欧陆也将穿球鞋上场,邀请你们所有人参加7月16日20时45分的决斗。”

然而,25个军人的到来打乱了计划。

7月16日凌晨,一轮盈月下的海滩光亮如昼,25个头顶贝雷帽的军人从3架直升机上绳降而下,目标任务谁也无法说清,但一定是冲着一个人来:总统埃尔多安。

他们并不知道埃尔多安住在哪间别墅,只能在酒店中穿梭寻找。等他们找到时,埃尔多安已拂尘而去,留守的两名护卫成了枪口下的牺牲品。

据俄罗斯卫星网19日报道,埃尔多安在电视台节目中自曝:“(政变者)在马尔马里斯针对我进行了行动。我的两名护卫被打死了。如果我再耽搁10到15分钟,或许就被杀死或劫持了。”

至今没有任何公开消息透露,埃尔多安为何能够赶在军人到来之前仓促离开了酒店。

如果说这只是埃尔多安受到幸运之神眷顾,那么在埃尔多安飞往伊斯坦布尔阿尔塔图克国际机场的天空中,政变者再次错失了逮捕他的最佳机会。

一位反恐高级官员告诉《卫报》,埃尔多安一路从海滩别墅逃到九十多公里外的达拉曼机场,并搭乘一架商用飞机,在一番思想斗争后,最终依然决定飞往伊斯坦布尔。途中,军方的两架F-16战斗机曾一度用雷达锁定了埃尔多安的座机,但飞行员通过雷达通信告知战斗机飞行员“这是一架土耳其民用航空飞机”时,竟然幸运地逃过审查。

一开始的“顺遂”

如果不是埃尔多安的逃脱,这起至少在总理顾问哈希米看来“最初组织得很好”的政变,说不定还能续写过去五十多年里这个国家发生的四次政变历史。

行动在7月15日夜幕降临以前,就悄然开始。

是日,内政部长和其他政府官员一道,被邀请参加一场高级别安全会议。地址位于安卡拉军队总部,时间是当天傍晚五点。

因工作繁忙而阻滞在机场的内政部长侥幸逃过一劫。另一位不幸前往“参会”的高官,被发现时,已是“双手遭反绑,颈部受枪击”。

北京大学历史系副主任昝涛曾分析认为,在1960年以来土耳其历史上的几次军队干政中,土耳其军队总是事先说出警告,提出要求。当警告与要求无效时,才开始进行军事接管(1960和1980年)。反之则以“备忘录”的形式进行政变(1971年)。

而以丝毫没有征兆的方式开始,或许是此次政变与以往任何一次最大的不同。

“听我爸说,以前政变发生在白天。”1980年后出生的伊多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7月15日晚9时,政变的发起者Mehmet Di Li上校下达了命令。坦克开始驶上安卡拉、伊斯坦布尔的街头,仅一个小时后,伊斯坦布尔横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大桥就被控制,冰冷的豹式坦克对准了阿尔塔图克国际机场。

政府的察觉和反应都非常滞后。直到两个半小时后,因为国家电视台TRT已经被军方攻陷,总理耶尔德勒姆只好通过私有电视台NTV宣布这个国家正在经历一起政变。

而军方官网上发布的接管国家声明,此时正通过邮件广泛传播,一些和政变者站在一起的法官们,也已开始呼吁各社会团体迎合军队的要求。至少这个“障眼法”令政府官员们误以为,这是一起由整个军队自上而下批准的接管行动,看起来势在必得毫无悬念。

被视为政变主要威胁的国家情报大楼和警察局总部首先遭到了火力袭击。政变者驾驶着“超级眼镜蛇”武装直升机精准定位了土耳其情报部门所在办公室——一栋大楼的最上面三层,如今,破碎的玻璃碴和水泥块像伤疤一样,挂在被火力肆虐过的大楼上。

“这真是一场噩梦。”一位待在总部大楼的警察Murat Karakullukcu表示,这位曾经在科索沃执行过联合国维和任务的警察说,当时的第一想法是保住性命。

午夜的总理府会议室,弥漫着的气氛越来越绝望。负责保护大楼的安全部队已经被官员们驱散,“不知谁可以值得信任”的恐惧,令在场者人心惶惶。“让我们准备好赴死吧,今晚我们很可能就要在战斗中牺牲了。”一位内阁部长吩咐贴身护卫拿来自己的手枪,似乎下了拼死抵抗的决心。

当地时间2016年7月18日,土耳其安卡拉,举行政变遇难者的葬礼。(视觉中国/图)

反转

7月16日零时左右,到伊斯坦布尔机场接人的中国女孩雯雯(化名)和其他土耳其人一起被坦克堵在了入口,“一些土耳其人和军人闹,军人朝天开了几枪,我们就吓得逃跑了”。

住在安卡拉一处军事建筑附近的Gizem,在和室友出门取钱时,同样碰上了荷枪实弹的士兵,但也相安无事地返回了。

“朋友们,埃尔多安下台了,土耳其已经被军队接管了。”零时30分左右,一位华人第一时间在微信群里转述电视台的消息。

零时37分,低落的情绪还在总理府的内阁部长中间一点一点蔓延。他们决定,到议会大楼落脚。

如果事情照此继续发展,相信这依然会是一次不流血的政变。此时,一直不见踪影的总统突然上线了,以一种非常意想不到的方式。

成功躲过特种兵和战斗机追捕的埃尔多安,借用CNN一位记者的苹果手机,通过Facetime录了一段直播视频,呼吁民众走上街头,捍卫民主。

坐在总理府的一位部长甚至不知道什么是Facetime,他纳闷为什么自己没有(这个玩意儿)。

这段视频随即通过CNN Turk的现场直播迅速传开。尽管这令一些内阁官员忐忑不安,担心“可能导致一场大屠杀”。

但内阁成员中间紧张的气氛似乎正在反转,总理顾问哈希米冥冥之中感到,“我们有可能赢回来”。

近乎魔幻的反转就这样无法避免地发生了。大批民众开始涌向街头,他们披着国旗,口里喊着口号。

“清真寺的宣礼声、祷告声,再也没有停过。”小迪想起了那个不眠夜。

外交学院世界政治研究中心主任施展认为,埃尔多安通过新媒体,实现了一种脱离时间与空间约束的政治动员。这一点令政变者始料未及、方寸大乱。

当民众来到博斯普鲁斯大桥,来到议会大楼,试图抢夺士兵手里的枪,甚至爬上街头的坦克时,军人将武装直升机、F-16战斗机和豹式坦克对准了民众。

一位从乌鲁木齐飞抵伊斯坦布尔机场的华人在机舱内坐等数小时后,得到通知:“乘客可选择留下,或者跟随飞机返回。”他向同胞们求助,有人劝他留下,有人劝他应该坚决离开。

不过在亲眼目睹了暴行的Gizem看来,“士兵已经尽力不去射杀平民。他们全副武装,但他们依然保持了充分的克制。只有那些觉得自己身处危险中的士兵才会开火。”

但随后轰炸国会大楼的举动,被视为压垮政变者的最后一根稻草。

“尽管并非所有走上街头的民众都支持埃尔多安,但政变者对国会大楼的袭击,碰触了民众最敏感的神经。这是自1920年代以来军队第一次这么做。”哈希米说。

一个不可否认的现实是,今天的土耳其民众已非昨日。

“我的学校怎么办?我还没毕业呢!土耳其发生了什么事?军人要统治我们了吗?我不想这样!”当得知发生政变时,Gizem第一时间想到军人统治的可怕。

Gizem的祖父母均经历过1980年的那场政变,每当他们向Gizem讲述那段历史,她总能感受到他们脸上的反感与惊恐。

是年9月12日,军队占领电台和政府,直接接管文官政府,实施军法统治达3年之久。

可是在Gizem的祖父母看来,政变之后并没有变得更好,“没有人在大街上谈论政治,他们就像机器人一样工作,像机器人一样回家。”

“或许我讨厌我的政府,但至少我们还能走到街头上,我不害怕死亡。而且士兵也不会无缘无故就出现在我的家里。”Gizem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在北京大学历史系副主任昝涛看来,这是因为土耳其人已经形成一个新的共识,即需要常规的文官体制来承担起捍卫民主与世俗主义的重任,而不再是让军队来干预内政。

“当总统和总理通过广播联系民众,当高级军官站到反对政变的一边,当民众拒绝回家时(政变者就输了)。”总统顾问哈希米说。

隐忧

有报道认为,天平倒向埃尔多安一侧,其实早在1时就发生了。当时,来自Bursa的一位警官逮捕了当地一名军官,并从后者身上搜出一份长达六页纸的名单,上面列的是政变后将在重新洗牌的政府与军中被许以职位的法官和军官。

这份名单的暴露直接促成埃尔多安政府在凌晨4时的大举反扑。

最终,援引土耳其总理耶尔德勒姆18日说法,共7543人已经因涉嫌参与未遂政变被拘留或逮捕,包括100名警察、6038名军人、755名法官和检察官以及650名平民。

一些政治学者认为,在这场戏剧性的政变中,埃尔多安是最大的赢家。6038名军人和755名法官检察官被拘留或被逮捕,意味着军队与司法系统都将重新洗牌,埃尔多安的政敌势力将进一步受到打压。

支持率已经过半的埃尔多安有望借此事件获取更多民意。

1950年代出生的土耳其妇女Sibel现居埃及,她曾亲历过三次政变。当这次政变发生时,她正在爱琴海沿岸一个叫阿索斯的地方度假。当电视上实时直播政变的动态时,她就像其他游客或本地人一样,平静地看着新闻,偶尔和邻座的旅店大叔激烈地讨论。

相比之下,她更向往六七十年代的土耳其,“那时的土耳其更与国际接轨,而现在,由于伊斯兰保守势力抬头,随意发表政见的人可能会被逮捕。”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

同在阿索斯旅游的中国学生陈远林发现了土耳其地域的差别。“越往西,世俗化越明显。”当他离开阿索斯抵达伊兹密尔的当晚,正好遇上了游行的民众。一路上,不少私家车披着国旗,戴着传统头巾的土耳其女孩坐在车窗上,半个身子探出,拼命挥舞着国旗。“在阿索斯,几乎没有看见戴头巾的,女生的穿着性感摩登,完全是欧式的打扮。”陈远林说。

“这很正常!当你不知道从哪儿找自信,民族主义和国家认同就是最便捷的途径。”同行的一位来自伊斯坦布尔的大学生对陈远林说。

伊多是一名商人,正在和中国广东的技术生产商谈LED显示屏的合作。政变的发生令中国的合作商差点反悔了,好在“现在一切都恢复平静了”。他所在的城市也有游行,不过他没有参加。至今,伊多依然无法想明白:“到底总统干嘛叫平民出来”,如果平民没有出来,就不会出现残酷的死亡。

从15日晚9时到16日凌晨5时,8小时内土耳其军变剧情反转。一个血淋淋的数字让包括Gizem在内的一些土耳其人担忧——这场不及24小时的未遂政变导致近290人死亡,其中一百多人为政变者。

暴怒的民众冲向已经缴械投降的年轻士兵,将他们活活打死,多少令人不寒而栗。

那些通过伤害士兵来拯救所谓“民主”的普通人,和政变发起者一样,令Gizem生厌。

“人们大喊着口号,冲向已经投降的军人,好像军人是在攻击他们的信仰,而事实上远非如此。他们不是和平而且支持民主的人们,他们只是一群害怕他们的政府倒塌的私刑者。”

“他们现在可以为所欲为。你知道吗?现在不仅士兵跟法官,很多公务员、教师、私教,甚至学生都被逮捕了,就因为他们在社交媒体上写了些什么。这太可怕了。”Gizem说,今天(7月20日)埃尔多安会对这些行动做出解释,可是她对于总统可能的解释已经感到害怕。


链接:

土耳其60年政变史

1960年5月,土耳其总参谋长杰马勒·古尔塞勒领导军队,推翻实施独裁统治、反世俗主义的民主党政权。次年10月大选后,古尔塞勒还政于民。

1971年3月,土耳其武装部队总参谋长梅姆杜赫·塔马奇发动政变,在军方监管下组建起一个由保守派政治家和专家组成的联合政府。

1980年9月,土耳其武装部队总参谋长凯南·埃夫伦等人发动政变,解散议会和民选政府。埃夫伦出任国家元首,兼任军政权“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

1997年6月,土耳其军方主要将领提出一份“备忘录”。3个多月后,迫于军方强大压力,总理内杰梅丁·埃尔巴坎领导带有宗教倾向的政府解散。

2016年7月,部分土耳其军人在首都安卡拉和伊斯坦布尔发动军事政变,试图推翻总统雷杰普·埃尔多安政府。

【记者】赖竞超【实习生】庄俊朗 陈燕 齐一茗

【来源】南方周末,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编辑 麦宇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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