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7-18 11:47
时装周前一周,胡希茂制衣厂的水泥地板上堆满了高级定制服装,其中最贵的价值在10万欧元以上。米兰时装周上,Gucci、Prada的高级定制成衣中,一半以上出自这个只有小学文化的温州人之手。
在意大利,胡希茂赚3000万美元一年、开沃尔沃,遇到喜欢的高定服装,会按照自己的尺寸量身做一款挂在家里。但大多数日子里他穿的都是10欧元以下的T恤,吃工厂盒饭,目标是给儿子和女儿在温州各买一套别墅——他将自己赚到的每一分钱都放回了中国。
“知道”(nz_zhidao)带你走近这位神秘的“中国裁缝”。
在意大利的中国生意人大多不修边幅,胡希茂是个例外。
他开着一辆崭新的沃尔沃SUV,并不吝啬把空调打开。车里飘着淡淡的香水味,放的是蔡琴带着哭腔的低沉情歌。
“人一出生就是哭着出来,注定了这一辈子就是伤心多,这点上我很有发言权。”胡希茂说。这是一个普通的温州男人,有儿有女,兢兢业业。他与前妻的女儿早已亭亭玉立,未来希望读设计专业,与第二个妻子生的儿子只有十岁,虎头虎脑煞是可爱。
来意大利米兰十几年,胡希茂始终带着温州人特有的勤俭与精明。他穿10欧元的衬衣,坐在挂着窗式空调的办公室中,办公的桌椅看上去像是来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木制品。若不推开办公室旁边厂房的大门,没人能猜到,这个只有小学文化的温州人,会是全球高端时尚的顶尖产业链中重要的一环——米兰时装周上,Gucci Prada的高级定制成衣中,一半以上出自胡希茂之手。
“中国的服装,轻工艺而重设计,殊不知没有好的工艺,设计只是一堆废纸而已。”2015年春晚,胡希茂和老乡们聚在厂房中看春晚。几个歌手一出来,胡希茂就乐了,一个月之前,这件Prada、Gucci高定服装还挂在自家的厂房里。
一张来自Gucci的名片
胡希茂的厂子在米兰郊外,距离市区地铁得坐上30分钟。打开厂房大门,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Burberry的经典风被随意丢在了这个温州工厂的角落。十多位工人在工位上操作,随手从工作台上拿起一件衣服,都是Gucci的高级定制。
胡希茂说,这只是工厂的日常订单。巴黎或者米兰时装周前两个星期,在这里能会看到很多没有面世、且仅此一件的高级定制。
用手拾起一件Burberry风衣,你会发现,和普拉托华人制衣厂中出现的线脚和稀薄的布料不一样,这里的衣服用的是上等布料、双面锁边工艺、每一颗扣子上都有品牌标志……普拉托和米兰这两种在质量上走向不同极端的衣服,同样出自中国温州的工人之手。
但对Burberry风衣,胡希茂不屑一顾。“这些风衣不是大货,是我们闲的时候做来赚钱的。”他拿起一件来回摆弄:“你看到的全是明年的款式,这种衣服每一件在市场上都要卖1700到1800欧。”胡笑了笑:“我们这里就像是一个银行吧?”
对胡希茂来说,做品牌高级定制,像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
17岁起,他就像大部分温州男孩开始在成衣厂打工,20岁那年成为当地最年轻的老板自己开厂。
可三年后,他的工厂就倒闭了。其后两年,在经历各种生意失败后,25岁的胡希茂走投无路之下来到意大利,一边学画画一边继续在成衣厂打工。28岁,他用7000欧继续租下米兰郊区的一个小厂房,那里就是现在胡希茂公司的前身。
厂子刚建起来时,胡希茂并没想过会走上高端定制的路子。刚开始,他接的都是便宜量大的订单,忙于奔命但生意并不好。
一天,胡希茂做成衣工艺设计的大姐,递给他一张名片,上面写的是一个意大利名字:“那张名片是一个意大利供货商给她的,放在那里很久了,一直没有用。”
胡希茂带着死猫当活马医的心态,拨通了名片上的电话。第二天,意大利商人来了,还带来了一件做工极其精美的图纸。他让胡希茂在一个星期之内按照图纸做出这件衣服,叮嘱他,一定要把这件衣服做好:“做好了,以后你的所有货源都不是问题。”
“你就等着吧,我从16岁就开始做衣服了。”胡希茂通过翻译说。
一个星期后,商人过来,将做好的衣服取走,几天后又拿来了另外一张图纸。胡希茂没有多问,又按照图纸做出了一件衣服。
第三次来的,是另一个留着更大胡子的商人。“大胡子”上来就问胡希茂:“你们还缺什么机器?”看着只有两个小房间的厂房,胡希茂反问:“该缺的都缺,你给我买吗?”
几天过去,“大胡子”竟然真的买来了机器。直到此时,胡希茂隐隐感觉大主顾已经上门。
很长一段时间后,胡希茂才知道,他做的两件衣服被Gucci带到了美国时装周,引起了轰动——此前,在米兰时装圈,他们根本找不到一个能承诺生产这类衣服的成衣制造商。
永远活在阴影之下
胡希茂从抽屉里拿出一堆各式各样的Gucci商标:“从今年新年开始,Gucci的商标会变成这样的,新年过后明年他们会开始用新商标;后年的商标是这个……”
八年不到,胡希茂的工厂从2个人发展到35名员工,年营业额已经突破3000万人民币。
但胡希茂并不快乐。
除了翻译之外,工厂里的员工都是温州本地人,有许多直接就是胡希茂的亲戚。来意大利八年,他的意大利语仍然不好,日常生意洽谈仍然需要翻译协助。
每天,胡希茂工作10小时以上,主要的工作内容是解决各种工艺问题。随意翻翻时尚杂志,胡希茂都能说出哪些高级定制来自他的工厂,这些华服的基本工艺,他如数家珍,但对欧洲奢侈品市场,他也只是一知半解。
欧洲奢侈品牌的大部分工艺,都掌握在下游制衣厂手中。如今,和Hermes一样拥有自己匠人的大牌已经不多。
胡希茂和“大胡子”的合作算是愉快,大胡子的公司负责和品牌对接,接生意和打版,胡希茂负责做衣服。八年来,在高定产业链中,胡希茂接触的只有“大胡子”一个人。
随着经手的奢侈大牌数量变多、体量增大,胡希茂开始觉得有些耐不住。看到时装周上模特穿着一件件他做出来的衣服,设计师们喝着香槟收获掌声,胡希茂才发现自己的厂房原来那么“小”。
在欧洲,温州服装商人一直是廉价的代名词。普拉托外城区上百家中国人工厂,支撑着整个欧洲快时尚行业的消费。
“他们是在想尽办法把我掩盖住,不希望让人知道,大牌的核心工艺竟然掌握在温州人手中。”胡希茂说。
注重质量、质感、生活情趣的奢侈品大牌希望消费者相信的是,他们上万欧元的衣服,是头发花白的欧洲工艺师拿着皮尺,戴着金丝框眼睛做成的。
现实却是,这些奢侈品是温州工人们,系着黑色塑料围裙,挤在米兰郊区一幢移动毫无艺术气息的拥挤作坊中做出来的,在穿到他们身上以前,这些高级定制已经和胡希茂脚下的水泥地进行了无数次“亲吻”。
“整个欧洲的奢侈品行业,包括高端定制珠宝,许多都是中国人生产的,只是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胡希茂说,“跟我合作过的设计师都知道,我的工艺能让他设计的衣服,从几百块变成几万块。”
渐渐地,意大利奢侈品牌开始直接派总监级任务到胡希茂的工厂,学习他的工艺。在Gucci发来的版样基础上,胡希茂开始自己创新。有时候,可以从一个版样延伸出3-5种全新的工艺设计。
胡希茂家中高级定制越来越多,最近几年,他的许多独一无二的高级定制都流向了中国,所以看到中国明星穿着自己生产的衣服他已见怪不怪。
与许多兢兢业业的温州生意人一样,现在,胡希茂的目标是为儿子和女儿,每人存800万人民币现金、买一栋房子,在50岁时退休。
在意大利超过10年,胡希茂仍然没有摆脱“漂泊感”: “我很奇怪,总感觉自己在这里是临时的,始终还是要回去。”他坚持把所有的产业,都放在中国。给两个孩子下的死命令是:不能嫁给老外,永远做中国人。
这也许和他事业上永远呆在阴影中有关。“奢侈品牌一年给我很多很多钱,但我有真正的理想,不想一辈子活在别人的背后。”
“中国品牌”
生意最红火的时候,胡希茂曾经从意大利消失过两年。
他回到了中国。这个温州籍工艺师躲开了所有在意大利的朋友,偷偷回到了17岁自己在家乡打工的第一家成衣厂。 “我特别记得,在这个厂子我拿到的第一笔工钱是700块,为了奖励自己,我买了一玻璃瓶豆奶喝。”
胡希茂花钱买下了厂子50%的股权,成了这个小成衣厂的最后一任老板。
他的本意,是希望利用所学,树立“中国品牌”在世界的形象——这个想法萦绕在胡希茂心理已经有五六年时间,夜不成寐之下,他只有跑回中国开始了实践。
中国的服装至今没有品牌。在南京,胡希茂曾经和服装厂老板拍过桌子:把商标拿下来,你们的衣服还剩下什么?“真正的品牌,是不需要商标的,它需要有一种独特的气质。”
在中国,厂长胡希茂又一次被现实狠狠击倒。
这是一个有600多名员工的老制衣厂,每一个员工对自己所拥有的工作和条线都很清晰,腐败也随之而来。
胡希茂坐在“黄椅”上,眼睁睁看着手下在每个环节“吞噬”自己的利润。他想要整顿风气,却发现“毒瘤”太多,而且每个毒瘤之间相互沟通,斗争的对象就是胡希茂这个老总。 “他们已经组成了一个很强的利益集团,我能拉来单子,也能开工,但就是赚不到钱。”
这种“中国特色”,让胡希茂难以忍受,他开始陆续开除老员工。两年过去,他成为了这家老厂的最后一个员工。
胡希茂亲手“裁”了自己,卷起铺盖,回到了意大利。“在全世界范围里,做高端服装的工艺除了自己,我谁也看不上眼,可光有工艺真的不行,最后还是输了。”
回到意大利后,胡希茂开始理解普拉托的“快时尚”。中国百姓的服装消费理念,还没有到那个层次,他们认为衣服耐洗耐穿就够了。
胡希茂家至今留着他设计的第一件衣服——一件Gucci高级定制,全球生产1300件,他家衣柜里放着的是第一件。
胡的身高只有不到170厘米,在许多高定生产过程中,他都会为自己“量身定制”一件一样的。但他很少穿出来,穿的最多的是快时尚品牌的普通T恤。
在他看来,意大利的奢侈品总有没落的一天,现在的工艺师傅,全部是40岁以上的,在大牌的车间里再也看不到20多岁的学徒。欧洲的奢侈品行业需要找到新的立足点,而这个立足点很可能在亚洲,在中国。
胡希茂一度喜欢整夜地思考,中国服装企业的问题到底在哪儿。现在,他已经很长时间不那么做了,“反正就是很烂。”
但他的愿望,仍旧是在某一天再次回到中国。他说自己骂中国服装产业,其实是为了掩盖内心深深的失望。“有句话叫恨铁不成钢。有时候越爱自己的孩子,才会越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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