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才子的猪肉人生,一人一个样?

中国新闻周刊 记者 吴子茹、董洁旭  2016-06-19 14:52

很多人知道“北大屠夫”陆步轩,但知道陈生的人少一些。

其实,他们的命运表面上看有些相似,实则又迥然相异。两人都毕业于北大,都做猪肉生意,又因为这些共同点开始合作。但前者一直纠结于性格与时代变化的格格不入,后者却一直在与时代流转的互动中捕捉机遇。他们成了彼此的镜像。

陆步轩。摄影/本刊记者 董洁旭

陆步轩有些发福了。

一件白底黑点的polo衫,下摆扎进半旧的牛仔裤里,一条皮带围在腰上,肚子有些微微隆起。

脚下一双网面运动鞋,也是半旧的,鞋带随意地系着,松松垮垮的样子。外面刚刚下过雨,鞋面上沾了些泥点,陆步轩并不在意。

“壹号土猪”天津开业这天,品牌顾问陆步轩和董事长陈生一起出现在开业活动现场。陈生也是北大毕业的,比陆步轩大五岁,今年54岁。两鬓已经有些发白,但看上去却比陆步轩年轻不少。

这天恰好是6月7日,2016年高考第一天。不出所料,陆步轩很快被记者围住,不断抛过来的仍然是有关大学生就业的问题,陆步轩已经习惯了。他反复告诉记者,他本人并不赞成大学生毕业就仓促创业,还是要踏踏实实做一份工作,“先把在学校学到的知识转化为技能。”

陆步轩的态度耐心而诚恳,坦然从容的样子,已经不是当年媒体曝光的“北大毕业生卖猪肉”的陆步轩了。那时候的陆步轩倔强、清高,整个人从头到脚充满矛盾。

现在看上去,步入天命之年的陆步轩,终于与自己、与这个世界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和解。

陈生远远站在角落里,背着手,看着陆步轩这边笑。和陆步轩一样,陈生的鼻梁上也架着副眼镜,但镜片比陆步轩的薄很多。斯斯文文的样子,不像身家百亿的企业家,倒有些像个书生。

陆步轩已经不卖猪肉很多年。

他现在有一个体面的身份,西安市长安区档案馆一名在编职工。每天的主要工作是编县志,从2004年到现在已经编了12年。每当档案馆有重大任务,比如前些年升国家二级馆,陆步轩就包揽大部分资料写作和编辑工作。

他热爱这份工作。大多数时候并不太忙,稳定、体面,专业也对口,大学里他学的就是汉语言文学。更重要的,人事相对简单,陆步轩生性不喜热闹,总之他太适合这里了。

而他所经历的那些热闹源于2003年那次媒体曝光。

2003年,怀揣北大文凭沦落至街头卖猪肉为生的陆步轩,曾意外地引发了全国范围内一场有关人才和就业问题的媒体大讨论。此后好些年里,每到毕业季,陆步轩现象都会被翻炒一遍。

那张最早让陆步轩被大众所熟知的新闻照片里,37岁的陆步轩穿一件背心,光着膀子挥刀站在肉案前。身形瘦削,一副对周遭满不在乎的表情。举着锋利剔骨刀的右手高高扬起。一脸的汗,眼神紧盯案板上一块肉,流露出一丝职业的、专注的凶光。与目光凶悍的屠夫形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陆步轩鼻梁上那副眼镜,厚厚的镜片,能看到反光。

人们津津乐道于这个眼镜屠夫背后的身份:北大中文系毕业。按照人们的想象,那是要当官“吃皇粮”的。

陆步轩还记得,那个异常炎热的夏天,媒体记者如潮水般涌来。平日相熟或不相熟的街坊邻居、顾客,也像看珍稀动物一样用一种新鲜的目光打量他。县城各处挤满了带着采访、拍摄任务而来的记者。他们守在陆步轩的肉铺前,一遍遍让他讲述自己卖猪肉的故事。

来者是客,陆步轩一开始客客气气接待。来的人多了,什么样不客气的问题都有。陆步轩骨子里的书生意气就涌了上来,我就是北大毕业的,就在卖猪肉。干脆谁也不理,自顾自剁肉、过秤、剔骨,再扔给后面负责绞肉装袋的妻子。

陆步轩本就无意向世人解剖自己的生活。1989年从北大毕业后,他回到韦曲镇,曾想方设法进过国家单位,但没有拿到编制。之后为养家糊口,也曾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成为一名屠夫之前,他四处碰壁,经历过对自己深刻的怀疑,前妻也离他而去。最潦倒的时候,曾终日赌博度日。

媒体的关注带来了困扰,也给陆步轩的人生带来了转机。当社会舆论还在喋喋不休争论北大毕业生卖猪肉是否浪费人才时,有几家单位登门表示愿意为他提供一份正式工作。最终,他进了西安市长安区档案馆,也算学以致用。

现在,陆步轩每天生活非常规律。早上六点二十送孩子上学,七点回去上班。他喜欢看围棋频道,但身边没什么人下围棋,他就在网上玩。每天晚上喝点小酒,三两的样子。这习惯他延续了很多年。

酒是陈生送的。

陈生有自己的酒窖,每年特供二十箱给陆步轩。喝不完的还能拿去送身边的朋友们。陈生自己并不抽烟喝酒,但他经营过酒业,特别理解陆步轩的爱好。他知道很长一段时间里,酒是陆步轩纠结人生的唯一寄托。

现在陆步轩没以前纠结了,但是却更加离不开酒,况且他还认为睡前喝点酒有助于睡眠。

陆步轩和陈生的关系很奇特,除了都从北大毕业,做的事情都有点诡异地和猪肉相关,这两个人从头到脚没有任何共同点。陆步轩是陕西人,毕业后就回到了相对保守的陕西。陈生长于广东,毕业后就活动在珠三角地区,这个中国改革开放最前沿的地方。陆步轩性格内向少言,陈生却开朗健谈;不那么严肃的场合,陆步轩也习惯性地皱着眉头,陈生永远嘻嘻哈哈。

北大猪肉才子陈生。

2008年陈生参加的一个饭局上,一位朋友嚷嚷着介绍陆步轩给陈生认识。原因很简单,同为校友,陈生创立了“壹号猪肉”品牌,经营高端猪肉市场,陆步轩也曾卖过猪肉。在当时,同时顶着北大和猪肉这两个古怪头衔的,大概全天下就他们两个了。

全世界都知道陆步轩卖过猪肉,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卖得特别好。几年下来,利润多少、风险在哪里,陆步轩了如指掌。

陈生后来反复向媒体表达他对陆步轩的赞叹之情。陈生在广州的一个土猪档口,每天最多只能卖大概1.2头猪,陆步轩当年在长安韦曲街道的一家铺子,生意好得不能再好,每天竟然能卖出12头。

陈生每次说到这里,陆步轩就赶紧补充几句:他那卖的是土猪,我卖的是普通猪,不一样。

对于土猪未来的市场,北大经济系毕业的商人陈生充满自信。

陆步轩对陈生的想法并没有什么兴趣。刀实枪卖了五年猪肉,陆步轩非常清楚猪肉市场的现状。他认为陈生根本不了解猪肉,他的想法只是一个生意人的空中楼阁,是不现实的。为了说服陆步轩,陈生给他做了一个试验。用清水煮两块猪肉,一块是陈生卖的土猪,一块是从市场上买回来的普通猪肉。陆步轩尝了,没加任何调料的情况下,味道确实不一样。

但这仍然说服不了陆步轩。好吃一些又如何?劣币驱逐良币这些事情,陆步轩见得太多。不认同归不认同,善良的陆步轩还是从微观层面给了陈生一些建议。怕陈生记不住,陆步轩特意写在一张纸上。比如,他建议陈生给他的每个猪肉档口装一盏小黄灯,灯光柔和,能让土猪的颜色好看一些。市面上每家超市都在这么做,买猪肉的时候,陆步轩曾亲自观察过。

很久以后,提起当初和陆步轩的接触,陈生仍然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1990年就在商海摸爬滚打的陈生,简直不能理解陆步轩顽固保守的思想。陆步轩仅一个铺子就能卖12头猪,如果能发展成连锁,那可不得了。但陆步轩居然没想过把它扩大,在陈生看来,这是白白浪费商机,几近于暴殄天物。

陈生陪着陆步轩南下了一次,这趟广东之行,陆步轩的一个收获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生活的区域,人们的眼界太窄、观念太过保守。相比广东沿海地区,他所在的西北内陆,从经济发展水平和人们的观念来看,还处在90年代,“至少落后20多年。”

这时候,距离陈生和陆步轩前后分别从北大毕业,也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

陈生进入北大时是1980年,80年代刚刚开始。陆步轩毕业时是1989年,面临一个时代的终结。

陆步轩读中文系,陈生学经管。陆步轩的大学四年学古文、研究音韵学。其实,大学四年,陈生也是提着水壶在图书馆里度过的。但他看的书更多、更杂。他声称至今都没完整看过“四大名著”。他对书里繁复的细节描写没有兴趣。他熟读《资本论》,将《人民日报》办报以来的所有文章全都细细看了一遍。陈生也读《古拉格群岛》,对索尔仁尼琴很有兴趣。

1984年,陈生即将从北大毕业。他被分配去当老师。这年正是经济改革再一次起飞的时候,国内外形势看上去一片明朗。

五年后,1989年夏天,陆步轩毕业的当口,情形相比1984年却大不一样。陆步轩只能回到原籍参加二次分配。

为了得到一份配得上天之骄子的体面安置,他拉下面子找关系、求人,但听说是北京回来的学生,用人单位都无比谨慎。陆步轩四处碰壁。

多年后,陆步轩怀着复杂的情绪回北大演讲,接受央视《看见》采访时,主持人柴静问他对未来的打算,他回答:“命运从来都不掌握在我手里。”

和陆步轩不一样,陈生找准了机会,改写了自己的命运。后来商海沉浮多年证明,陈生向来是个善于为自己创造机遇的人,就如同他毕业这年面临的人生选择。

1984年,尽管经济领域改革已经启动多年,但人才去向还属于计划经济时代。基本上国家分配到哪里就是哪里,除非健康问题等特殊原因没有人对毕业包分配去向有异议。陈生被分配去做老师,他不喜欢这个职业。向来伶牙俐齿、能说会道的陈生,拿着工作调派函走进了院长办公室,结结巴巴地说自己并不适合老师这一职业。院长也许是觉得有趣,也学着他的样子,结巴着同意重新考虑陈生的分配问题。

陈生和陆步轩一起上《看见》接受采访时,他说起自己毕业分配这年的小故事,柴静突然问他:“你当年对院长撒谎了,你不觉得羞愧吗?”

陈生一愣,随即回答:“让一个根本无心当老师的人去做这个职业,我认为应该羞愧的是当时的人才分配制度。”

陈生。摄影/本刊记者 董洁旭

现在,回想人生的每个节点,陈生认为命运对他简直太好了,几乎每个选择都恰好踩在了时间的鼓点上。

陆步轩却每每失败。更多时候,摆在面前的是机遇还是挑战,陆步轩自己也无法判断。

陆步轩就这样迎来自己转折性的2003年。

《北大“屠夫”》自传中,陆步轩详详细回忆了自己“一朝成名天下知”的过程。

那是2003年,正是7月酷暑,“太阳像一个硕大无比的火球,烘烤着古城大地”。正是一年一度大学生毕业离开校园的日子。距离1989年夏天陆步轩北京回到西安,已经过去了14年。

2003年这个毕业季,也不同于往年。

现在回想起来,陆步轩已经看得很清楚,这年他之所以被媒体发现,并迅速成为一种现象被广泛讨论,背后自有其深层次的社会背景。命运看似流转无常,但总有线索可循。

这年,中国高校大规模扩招后第一批大学生即将进入社会,数字是令人焦虑的153万人,比上一届多出近60万。

此前,中国高等教育曾经历过一次大规模扩招,是在1958年这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年份。伴随当时全国各个领域卷起的“大跃进”风潮,教育部下发红头文件,要求15年内“在全国范围内普及高等教育”。大跃进式的高校扩招持续了三年,到1960年,中国高校人数32万多,相比扩招前的1957年增长了三倍还多。

1978年高考恢复。此后多年,中国高校都延续精英教育的模式,广东湛江人陈生1980年考上北大经管系这年,全国参加高考人数333万,大学录取只有28万人,录取率百分之八。到陆步轩五年后考入北大中文系这年,全国大学也只录取了62万人。

1999级大学生和家长们,4年前为了那两道扩招令有多欣喜,这次面临的就业形势就有多严峻。陆步轩的及时出现,或许恰好为舆论提供了一个看似无比正确的引导方向。

1999年,这个曾让万千人欣喜的跨世纪之年。一系列刺激政策下,中国股市井喷,房地产市场开始复苏,一切看上去都充满希望。

此时的陈生也在商海的浪潮中翻滚。1990年,在湛江市经委有一份体制内稳定工作的陈生,自己写了一篇文章,但却被领导看见了。陈生被大骂了一顿,原因是这篇题为《中国经济改革将走向何方》的文章提到了“市场经济”这个敏感词。这个词语逐渐“脱敏”至少还需要两年时间。

不管怎样,因为这一顿骂,陈生终于做出“下海”的决定。9年里,陈生做过外贸、种过北运菜、办过房地产公司。最热闹的时候,陈生挣了几千万。1997年,陈生创办了天地壹号饮料公司,这家公司后来逐渐做大。去年上市新三板。

当时身处西北的陆步轩无暇关注这些。读大学时,他曾有机会到过天津、北戴河,南方只去过上海,“见过一些世面”。但出身农村的陆步轩,一心一意想当一名“国家干部”,吃上皇粮,但最终都失败了。

也是在1999年,也就是毕业十年之后,经营的商店连续亏损后,走投无路的陆步轩,听妻子的一位朋友说卖猪肉能挣钱,他和妻子合计,决定将商店改成肉铺。

陈生扔掉了体制内的桎梏,痛快投身市场经济大潮。摆地摊卖服装、去种菜,在心态上将自己北大人的身份清零。陆步轩被迫身居屠肆,内心深处却放不下读书人情结。卖肉间隙,陆步轩偶尔还写些文章,以类似《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方式记录一名屠夫眼里的世情百态。

“昔日北大生,今成卖肉郎”,日后出版的《北大“屠夫”》里,陆步轩这样描述自己当时的自己。

混迹屠市久了,陆步轩和周围的屠夫并无区别。人们甚至不知道他识字。唯一与能把陆步轩与相邻的肉铺老板们分开来的,就是鼻梁上那副眼镜。

陆步轩的肉店有个奇怪而矛盾的名字:“眼镜肉店”。大家都知道来自于店主鼻梁上那副眼镜。混得熟了,一条街的人都叫他“眼镜”。

陆步轩卖肉绝不欺瞒顾客,仅赚取一点微薄但干净的利润。在这方面,陆步轩对自己还算满意。这才是文人应该有的样子。迂腐也有迂腐的好处,仅凭这一点,时间长了,卖肉这件事倒也干得有模有样。

忙于挣生活,陆步轩没空教育女儿,陆步轩被媒体挖掘出来时,女儿正上幼儿园,她被人称为“卖肉娃”。骄傲于自己北大的身份,陆步轩一方面又从心里极度抗拒读书这件事,他从来不刻意督促女儿的学习。

“你说我一个北大毕业的人都混成这样了,你读这个书还有什么用?”回忆起自己那些年的心境,陆步轩连抽了几口烟,半晌沉默不语。

一整天的忙碌结束后,陆步轩晚上喝一杯小酒,偶尔千头万绪涌上心来,会借着酒劲想想,当年如果没考上北大,也许眼下会是完全不同的境遇?

陈生在2008年给陆步轩做的清水煮猪肉的实验,前两天,壹号土猪进驻天津一家大型超市时,陈生的团队又在现场给普通消费者进行了一次。

距离第一次与陆步轩见面已经过去了八年,陈生也已经成为猪肉行业的专家。

从事饮料和食品行业多年,陈生对每一道入口的菜都有自己的评判。参加饭局,一盘肉菜端上来,陈生动筷子尝一口,基本上就能知道肉类的品种,以及食材本身是否足够新鲜。

“不超过三个月。”陈生说,他指的是面前这盘猪肉的养殖时间。来吃饭的一桌子人大多是陈生手下的员工,但没人回应他。他们早已习惯老板对食物的品头论足。

陈生现在掌握着两家公司,大约一万三千名员工。但陈生只参与战略层面的工作。其余的时间他用来读书。他不打高尔夫,不抽烟,不喝酒。

虽然都爱读书,但显然,这种习惯却塑造了两人截然不同的性格。陆步轩老实本分,甚至有些迂腐,大学毕业以来处处碰壁。陈生却活得灵活畅快,每每不按常理出牌,一旦碰壁就马上调转方向,每一步都活出意料之外的精彩。

陈生的壹号土猪门店。

尽管壹号土猪已经取得了超出陆步轩当初预料的扩展速度,在北京、上海、苏州、西安等城市的大型超市和农贸市场,全国壹号土猪连锁店已有近1000家,但陈生头脑很清醒,他知道中国的土猪市场还远未打开。

每开辟一块新的市场,陈生和团队都要做现场清水煮猪肉这个实验。感兴趣的消费者可以免费试吃,用味蕾区别传统土猪和普通猪肉的区别。很多年来,陈生在做的都是同一件事:培育消费者市场。经济学专业出身的陈生很笃定,尽管这是一个劣币驱逐良币的时代,唯一的做法就是建立起一套可信任的机制:比如品牌。

陈生兴致勃勃看一位大妈现场品尝土猪肉时,陆步轩已经在一张简易桌前坐下,准备签名赠书了。

现在,除了档案馆工作人员,陆步轩业余还有了一个新身份:陈生壹号土猪品牌顾问。另外,陈生为了给壹号土猪提供人才储备而开设的屠夫学校,邀请陆步轩任名誉校长。

陆步轩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第一次见到陈生时,以为他就是个小老板,尽管当时陈生的苹果醋饮料已经在珠三角做得很好,还有一个大约两千人的公司。在那之前,并不是没人看中陆步轩的名气。他曾和一位美籍华人合作开连锁猪肉生意,但未能成功。陆步轩把这归结为自己“不适合做生意”。

后来,陆步轩零零星星和陈生接触,侧面观察陈生大约一年时间后,陆步轩逐渐觉得,“这个人还真不一般。”于是开始了和陈生的合作。

在超市里,陆步轩正襟危坐签名赠书。桌前排了一条长队。这是他最近出版的自传作品《北大“屠夫”》。这本书此前的版本,叫《屠夫看世界》,大部分文字是陆步轩杀猪卖肉的间隙写下来的。陆步轩将之做了些修改,添加了最近几年的生活感悟。

陆步轩一笔一画写下自己的名字。字写得器宇轩昂,在他上学的年代,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是当时学霸的标配。有些人是慕名而来的。等排到自己了,特意要和陆步轩握手、拍照留影。另一些人则很明显只是为了拿到书,凭借陆步轩的签名书能在柜台上领二两土猪肉。这又是陈生的营销手笔。

超市生肉区上方悬挂两排小广告页,红底黄字,“北大才子”四个大字尤为醒目。下边一排字体稍小,但仍然足够吸引目光:“天津卖土猪”。

很显然,“北大才子卖猪肉”,既是指陆步轩,也指陈生。擅长营销的商人陈生,天才地利用了北大才子陆步轩卖猪肉这个曾经几乎家喻户晓的故事。

其实,现在的陆步轩,状态放松了许多。不再是之前紧绷的样子,虽然仍然不习惯镜头,但也开始侃侃而谈。他向《中国新闻周刊》聊起成名以来自己矛盾而复杂的心态,坦诚而自然。

陆步轩成名后,他所在的地方陆续有学校和单位请他去讲课,分享自己的人生经验。陆步轩再三思索后,一一都拒绝了。北大校长许智宏去西安出差,也曾通过北大校友会找到陆步轩。一番谈话,许智宏说北大毕业生卖猪肉跟其他任何职业都一样,也请他找时间回北大,为面临就业压力的学弟学妹们讲讲自己卖猪肉的经历。陆步轩认为这逻辑不对,还是拒绝了。

别的学校尚且不能违背良心去讲,更何况母校北大。那是个神圣的地方。

陈生不这么想。许智宏后来在广州遇到陈生,北大毕业的另一个“猪肉佬”。他也邀请陈生回校讲座,陈生欣然接受邀请。不仅如此,他还撺掇陆步轩一起回校参加演讲。

陆步轩一开始仍然习惯性拒绝,不是高傲或者不近人情,只是他从心里觉得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可说的。理论上说,北大毕业而卖猪肉,这没什么可耻的,但陆步轩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取之处。激情满怀地渲染励志经历,他做不到。这不是事情本来的样子。

陆步轩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一方面他觉得自己是靠双手诚信经营、清白吃饭,卖猪肉并没什么问题,也不值得大书特书;但内心深处,他又觉得自己作为北大汉语言文学专业而栖身屠市,“君子远庖厨”,他最终还是辱没了斯文。

但这次陆步轩终于被陈生说通了。他渐渐开始变通,变得不再如当初那么固执。他开始尝试用新的角度看待问题。但是刚走上讲台,无比复杂的情绪涌上来,陆步轩还是说了一句“我给母校抹黑了”。说完眼泪就流下来。

这句话一出,舆论再次炸锅。

到天津宣传“壹号土猪”这天,仍然有记者问起这段往事。陆步轩摆摆手,说媒体习惯断章取义,并不了解他当时说这话的全部心境。

事实上,能站在讲台上,就代表陆步轩已经从心里看开了这件事情。

现在,陆步轩到了知天命的年龄,生活稳定,经济情况比那些年好很多,经济和精神压力都小了。

陆步轩到天津参加活动这一天,他的女儿也在参加高考。女儿没有遗传陆步轩在学习方面的天才,上学以来成绩一直平平。她原本更擅长文科一些,但听从陆步轩的建议,学了理科。

半生沉浮,陆步轩现在觉得,知识还是很重要。他说现在条件好了,如果孩子喜欢学习,上多久他都愿意供,但还是要学理工科,“还要远离政治”。

如果有可能,陆步轩希望女儿学医,有一门专业知识,掌握一技之长。虽说眼下医患关系紧张,医生不是热门的职业,但陆步轩觉得五年后情况也许又会变了,况且当医生治病救人,既积了德,又能行善。

陈生还是陆步轩刚见到时那副笑嘻嘻的轻松样子。眼下,55岁的他又开始向电商转型。商海沉浮20多年,陈生靠的就是一直不停地把握时代,并及时调整自己。他曾经和妻子开玩笑,等他去世的时候,大家无须痛哭流涕,“什么灵堂啊布置得黑乎乎的,太难看。最好是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庆祝这个出生贫穷的家伙每一步都走得很好,这辈子活得简直太划算了。”


编辑 陈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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