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沈杰群 钟瑜婷 2016-05-31 20:37
“北京琉璃厂一条街的字画装裱店,如今只剩三五家还手工裱画,其他都变成‘立等可取’的机裱。”这话出自琉璃厂“锦霞堂”老板,她显然清楚师父张旭光的脾气。
张旭光讲了,附庸风雅的外行人才会选“一槽烂”的机器裱画,他们“玩儿得低端”,根本不知道好好的字画经化学胶一磨,就很难再揭开重裱了。这是装裱行当的大忌。
“三分画,七分裱”,传统裱画工艺可考的历史已有1700多年,而今开始由机器代劳。这个时代,对纸张和手的特殊情分,简直如琥珀一般稀有地存在。
长年累月在故宫里修复字画,张旭光倒没被外界翻天覆地的变化搅动。他觉得踏实做着挺好。外面学生把他捧太高,他还有点别扭。
外祖父刘定之,父亲张耀选,再到他,祖孙三代裱画人。
张旭光说,理论上“纸寿千年,绢寿八百”,但在现实环境中不可能达到。文物之所以留存千年,靠的是一代代修复人为它“续命”。
一脉三代
张旭光性子率直,言行举止透着很浓的京味儿。一聊到家族情分,他的南方底色显露。
书画装裱分南裱和北裱,南裱又分帮派:苏帮、扬帮和本帮。本帮是上海,扬帮是扬州,而苏裱就是苏州。
张旭光的父亲张耀选为姑苏人士,是故宫书画修复组第一代开创者,因此故宫裱画室以苏裱为主。
1986年,二十岁出头的张旭光承袭了父亲的手艺,进故宫接班。
直到成家前,张旭光还习惯吃着清淡、偏甜的苏州菜。而二十几岁像一个分水岭,自此之后,他的生活习性转入北方风味,人生轨迹也变道为裱画匠人,再没回过头。
这个年纪,也是张旭光的外祖父刘定之独立开铺的岁数。
祖籍句容的刘定之年少时家道中落,14岁赴苏州当学徒。因天资聪颖,小学徒不出十年就在苏州开了家“晋直斋”,24岁又来到上海创办“刘定之装池”。
在民国,裱画行当颇受人尊重,但日子过得不甚富裕。刘定之雇了几个伙计,年底结账时常常发不出工钱,他只得把店里的材料送去当铺当掉。
刘定之渐渐誉满上海滩,可自己的儿子(张旭光的舅舅)个性调皮,对裱画毫无兴趣。思忖着这碗饭着实不易吃,刘定之的一身手艺没传授给儿子,而是选定女婿张耀选来承袭。
“我父亲干这一行是缘分,也有天分。”每每谈及父亲张耀选,张旭光的声调会稍稍扬高。
张耀选父亲为姑苏城里的评弹艺人,他辞世后,张耀选一直跟随丈人刘定之生活。后搬至上海,张耀选进入电报局工作。
日本人占领上海后,国民党轰炸虹桥机场,日本人要调他去机场。因为内心拒绝为日本人工作,且虹桥机场危机重重,索性辞职回家。
在家闲来无事,他常去刘定之的柜上帮忙做着玩,一段时间后被老丈人瞧出了灵性和潜力,干脆留在自家铺里学装裱,从此承继了苏裱技艺。
心静,手巧——张旭光形容父亲。
手工艺人少不得悟性,当岁月轮回流到相似的节点,换由张旭光子承父业,基因起了作用。对于初学者来说颇感困难的脱纸工序,张旭光却上手极快,拿捏自如,一如外祖父与父亲当年。
上两代传承到张旭光手中的,有精湛的手艺,还有匠人的风骨。张旭光对刘定之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其口头遗嘱:自己生前收藏的全部书画加信章,共五百多件,通通捐给上海博物馆。
直到今日,张旭光还是赞成外祖父的做法,“若留在家里,这些东西也不知会怎么样了。”
经手珍宝而不起歪心,走正道,这是传家的职业操守。
张旭光还记得,父亲曾接手过一件黄胄的画,揭裱时揭出了两层,旁边同事开玩笑说,修一修再加个图章,这多揭出的一层又能当作一幅完整作品了。
张耀选说,这一幅决不能留下,要么还给本主,要不然就立即毁掉。私自留着是对本主的不尊重。
朱墙宫深
“故宫平台好,能接触到许多文物。一辈子都干新活没有多大出息。”张旭光对工作单位满意。对传统裱画师而言,他们是逆向的旅行者,似乎越往时光源头回溯,才越能感到价值的存在。
1953年,故宫博物院筹建古书画修复室。刘定之在上海滩名头实在太大,国家文物局局长王冶秋特意请他进京。工资都谈好了,每月高达300块钱。
北上两趟,刘定之无法适应北京干燥的气候,加上年事已高,因此拒绝了故宫的邀请。
张耀选主动提出进宫,又从上海找到几个苏裱匠人,故宫的裱画室就此正式成立起来。张耀选担任第一任组长。
父亲那一代修复过的好东西包括《清明上河图》、《五牛图》、马王堆的帛画……待到张旭光他们进故宫时,一级文物大多不需要修了。
张旭光有几样得意之作,2005年接手的《明代正统皇帝圣旨》便是其中之一。
甘肃省张掖市博物馆的这张明代圣旨为蜡笺纸——清朝中后期之后这种材质和工艺都渐渐失传了。
90年代,张旭光曾去外地调查过蜡笺纸的工艺,寻觅甚久,总算寻访到一个见过的老人,对方告诉他,当初做学徒时,师父一到关键步骤就把徒弟支走,所以他没能看到制作过程。
循着蛛丝马迹,张旭光尝试仿制过一些蜡笺纸。他做成了双面蜡笺纸,虽和市面上的截然不同,但效果不错,纸有很好的光泽。
2003年,故宫书画修复组接到《明代正统皇帝圣旨》。这道等级极高的“圣旨”被一直压在库房里,无人问津。中间曾有师傅领回来做,随即交回去——难度太大,无力修复。
两年后,张旭光接下这道“圣旨”。蜡笺纸这种加工纸防腐防蛀防霉,本身应当比较坚固,但眼前这张因严重受潮,被沤得异常残破。
“目前这么残缺的蜡笺纸文物,我可能是第一个成功修复的人,反正我还没发现第二个。”张旭光不仅自发研制出蜡笺纸工艺,还配出原圣旨失传已久的明黄色。
谈到这,他打开电脑,向我们展示“圣旨”的修前图:布满大小不一的残缺处。在修后图中,新补接的明黄色、字迹跟残存部分浑然一体。
张旭光眼睛微微眯起,嘴角愉悦上扬,又谦虚道,“仔细瞅着,颜色还是有点差别的。”
敢为人先的劲儿,父亲张耀选就有。张旭光印象中,宫里别人修不了的文物,都是张耀选独自上阵,“我父亲都把画心处理完了,才有别人去上手。如战国小帛画、马王堆的T型帛画。”
张耀选有次去古墓发掘地,因墓室进水,一张画贴到棺材板上了。张耀选下到墓里,从棺材板上把画“起”下来。回京后他骄傲地对张旭光说:“在棺材上裱画我是第一人!”
“我自己和父亲是一样的态度:‘再难的文物交给我好了!’就这一句话。老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我既然敢接它,就一定能修好。”遇上一级文物,张旭光心态平和,从不紧张、恐惧。同时他不怠慢普通文物,“往往越是民间等级不高的文物,就残破得越厉害。”
当被问及是否会在意文物值多少钱,张旭光的神情骤变冷峻。“裱画师为何要关心价格?文物修复必须一视同仁,莫问等级。”在他看来,哪怕本身一钱不值的东西,它还有属于人心的价值,比如祖传的记忆,珍贵程度无与伦比。
除了治愈纸的“残疾”,张旭光他们还会补救缺笔、掉色的书法和画。
从事裱画三十余载,张旭光并不会画画——多数裱画师都是如此。他得完全忠于原作,一笔一笔“接画”,绝不能进行“二次创作”。
匠人会有创造,但重点仍旧是传承,例如书画作品的配色很重要,“一件作品配色配好了,这个东西光鲜得很,你要配色不好,作品就给失去它的一些光彩。”
毫无保留
久居深宫,张旭光觉得碰上“旧活”或许还添些兴奋感,而做起新活,就是重复行走在寂寞、繁琐的工序上。静心踏实,难。
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大热。张旭光反应平淡:“最近媒体炒作、领导重视,宫里年轻匠人可能还兴奋点。可过去就是默默无闻、心无杂念地做,真是一种无名英雄。”
他又加了一句:如今我的父亲还没我出名。
从业三十六七年了,张旭光也有烦闷之时。现在岁数大了,裱画又很费眼睛,干一会儿眼就花——40岁起眼睛就开始花了。
做得不顺利、不满意、不完美,张旭光也会发脾气,东西一搁出去了。“但过会儿还得回来,做了半截不能停呀,我们这行工作有连续性。”
张旭光原先身材有点胖,2013年带过一个培训班(16个学生),3个月一下子瘦掉9公斤。从早上8点一进工作室,一直到晚上10点,除了中午吃饭休息,为了照顾到所有学生,他几乎就在工作里来回转,一天走个十几公里不成问题。
在纪录片中,张旭光是个不苟言笑的严师。他对学生很严厉。“私下里怎么着都行,但学手艺一定要专心,不能马虎。”
张旭光讲了一个故事。培训班学员刚进来,水平参差不齐,他让大家先试试手,摸摸底。有一个学生手速快,一会儿功夫就把活做好了,张旭光走过去:“你挺快的,但这种东西,下次在我这儿不能出现。”
听到张旭光如此“冷酷”的评价,所有人都愣住了。那个学生问他为什么,张旭光答:你做的是北方裱,而我教的是苏裱,你们必须要跟着我走。
张旭光态度鲜明,既然由自己教,就必须为学生负责,把毕生所学的东西传授给大家。“毫无保留。”他重重吐出这4个字。
传统手艺人“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这条默认的铁律,到张旭光父亲那一代就彻底打破了。
先前张旭光调查蜡笺纸的经历也证实了一点:传统行当师父的刻意隐瞒、“藏技”,反而阻碍了优良手艺的传承。平日里许多外地学生遇上不明白的问题,给张旭光发条微信、短信询问工艺细节,他均毫无保留,一一详答。
因场地不够,精力有限,张旭光在宫外不愿多带徒弟。他曾被一个外地装裱铺老板整整磨了两年,最终被其诚心打动,收为学生。
张家同代仍有4个人尚在装裱行当。张旭光的姐姐和他同在故宫的一间工作室。从前故宫里的匠人群体,一眼望去全是亲属,父业子承。
张旭光说,近二十年这个传统不复存在,故宫规定,但凡沾亲带故者一律不得入宫。
张旭光希望让自己的女儿学裱画。打小女儿见父亲伏案工作,在一旁有模有样地玩报纸,可惜长大后并无兴趣。
近来母亲常劝她,未必以此为业,但不妨学下裱画技艺,就当玩儿,只别丢了就好。
修复字画三十多年,张旭光也会因宫中某些不足而心生遗憾——因盼其更好。当年父亲一手组建了这间裱画工作室,这份情感自然特殊:日日相伴的案桌、四季幽静的宫墙、失色残缺的旧物……古老手艺联结着家族血脉,羁绊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