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围城》吐尽婚姻的槽,他却娶了最贤的妻、最才的女

南方+  2016-05-25 14:23

民国时代的饮食男女之钱钟书与杨绛(上)

钱钟书、杨绛被誉为“当代文学中的一双名剑”。

文|@郭珊Shania

“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

一部《围城》揭开了“婚姻”二字的“里子”,作者本人的私生活自然也惹人“索隐”、“附会”。钱钟书已有所预感,特意在《序言》里声明:角色子虚乌有,只是借题发挥,用来写“现代中国某一部分社会、某一类人物。”

“两年里忧世伤生,屡想中止。由于杨绛女士不断的督促,替我挡了许多事,省出时间来,得以锱铢积累地写完。照例这本书该献给她。”这段话等于今日明星夫妇携手现身,粉碎外界的猜测。尽管如此,深信他就是方鸿渐、娶了孙柔嘉的读者大有人在,甚至还有女读者动了恻隐之心,写信自荐,欲取而代之。

大约40年后,杨绛在《将饮茶》中,就虚构与现实的关系,打了一个有意思的比方:“创作的一个重要成分是想象,经验好比黑暗里点上的火,想象是这个火所发的光;没有火就没有光,但光照所及,远远超过火点儿的大小。创造的故事往往从多方面超越作者本人的经验。要从创造的故事里返求作者的经验是颠倒的。”

根据她的记述,《围城》于1944年动笔,1946年完稿(注:钱钟书生于1910年,杨绛小他一岁)。这本书是他怀着“惶急”的情绪,在写《谈艺录》的间歇之间写成的。因为诸事缠身,又要写短篇,“兼顾不来”,平均每天只能写500字左右。

“每天晚上,他把写成的稿子给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样反应。我笑,他也笑;我大笑,他也大笑。有时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对大笑,因为笑的不仅是书上的事,还有书外的事。我不用说明笑什么,反正彼此心照不宣。然后他就告诉我下一段打算写什么,我就急切地等着看他怎么写。”

读到这一段时,忽然想起了王小波在给李银河的情书中写过的一句话:“我和你就像两个小孩子,围着一个神秘的果酱罐,一点一点地尝它,看看里面有多少甜。”

当时,两人正寄居于上海避难,没有稳定的职业,靠代课和做家庭教师勉强维持生计。为了让钱钟书腾出更多时间创作,杨绛劝说他减少授课的时间,同时节省家庭开销。恰好女佣回乡,“我不勉强她,也不另觅女佣,只把她的工作自己兼任了。劈柴生火烧饭洗衣等等我是外行,经常给煤烟染成花脸,或熏得满眼是泪,或给滚油烫出泡来,或切破手指。可是我急切要看钟书写《围城》,做灶下婢也心甘情愿。”

十余年后,钱钟书写了一组七绝赠给杨绛,其中有一首写道:“偏生怪我耽书癖,忘却身为女秀才。”称赞妻子才学出众,却因料理家务和成全丈夫而牺牲自己,为此感到愧疚。读杨绛早年的小说、戏剧,天分实不在“民国四大才女”之下。就在钱钟书写《围城》前两年,杨绛的话剧《称心如意》刚刚上演,名声大噪,沪上争睹。钱钟书正是某天夜里看完杨绛编写的话剧之后,忽然萌生出“想写一部长篇小说”的念头的。

文学评论家胡河清曾这样赞叹:“钱钟书、杨绛伉俪,可说是当代文学中的一双名剑。钱钟书如英气流动之雄剑,常常出匣自鸣,语惊天下;杨绛则如青光含藏之雌剑,大智若愚,不显刀刃。”董桥评价说杨绛的文章“有胆”,“沉稳,诚恳,悲天悯人”,甚至要比“太过油滑”的钱钟书“好一千倍”,“看杨先生的东西,要站起来鞠躬”。话虽然有些夸张,但杨绛的文字是真好,不是“玉碗盛来琥珀光”的醉人,而是“风吹稻花香两岸”的高爽,通透又劲健,为须眉所不及。

“最贤的妻,最才的女”,这就是钱钟书心目中的杨绛。正是这段“甘做灶下婢”的回忆,让我想到从钱家的锅头灶尾边上刮下些余烬,供人一窥这对文坛神话的日常面貌。

钱氏夫妇1936年摄于牛津大学公园。

钱杨二人都出生于无锡名士之家,1932年春相识于清华古月堂。当时钱钟书是清华大学外文系的学生,而杨绛原本就读于东吴大学,因学校停课,借读于此。一见面,杨绛觉得对方眉宇间“蔚然而深秀”,而钱钟书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彷如“蔷薇新瓣浸醍醐”,清秀、灵慧,一见倾心。第二次见面时,钱钟书特意澄清:“我没有订婚”,而杨绛也当即表明并无男友(据说杨绛的老同学费孝通为防止其他男性“染指”,故意让好友四处宣告“杨绛已有男友”的消息。)两人很快陷入热恋。

1935年结婚后,钱钟书考取英庚款到英国牛津留学,杨绛自费随同前往。杨绛在《我们仨》里谈到她与钱钟书的婚后生活时,用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探险”。海外留学期间,因为钱钟书饮食习惯保守,不爱吃洋味儿的西餐,也不吃干酪,于是,下厨就成了两人每天最重要的“探险”项目之一。

两人为此特意找了一间备有家具、伙食自理的房间。因为条件简陋,只有电炉,连菜刀都没有,只能跌跌撞撞地从零起步,浅耕粗作。“买了肉,用大剪子剪成一方一方,用电灶煮,汤煮干了就加水”,然后把水倒掉,再加生姜、酱油等佐料,直到“顽固的犟肉”投降为止。接下来是逐步升级,用雪莉酒代替黄酒,用文火慢炖淘汰猛火强攻,汤也不再倒掉,只撇去沫子。结果“红烧肉居然做得不错”,“钟书吃得好快活唷。”

再往后,两人买来嫩羊肉,剪成一股一股细丝,站在电灶旁边吃涮羊肉,又学会了焖扁豆,剪虾须,将咸肉和鲜肉同煮……“不断地发明,不断地实验,我们由原始人的烹调渐渐开化,走入文明阶段。”

钱钟书虽纸上“油滑”,满嘴胡诌,但在生活中却是“拙手笨脚”,不记得生日,不会打蝴蝶结,分不清左右脚,拿筷子只会像小孩儿那样一把抓,初到牛津就“吻了牛津的地”,磕掉大半个门牙。每次打翻了墨水瓶,弄坏了门轴,砸碎了台灯时,都像个闯了祸的小孩一样苦着脸向妻子求救。而每次杨绛的回应都是同一句话:“不要紧,我会洗,我会修。”

但在吃的问题上,钱钟书不仅上心,还颇为灵通。搬入新居的第一个早上,杨绛还在睡梦中,他已悄然起身煮了“五分钟蛋”,又烤了面包,热了牛奶,还做了醇香的红茶。他将一张用餐小桌支在床上,把早餐连带黄油、果酱、蜂蜜,铺了一桌,请妻子坐在床上享用。杨绛感叹道:“我从没吃过这么香的早饭!”

30多年后,1972年早春,两人从干校回京不久,钱钟书为了做早饭,生平第一次学会了划火柴,烧炉子。那顿饭他熯了爱吃的猪油年糕,听了杨绛的称赞,明明“满面得色”,却也不说什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儿”。

1937年5月,两人的独女钱瑗在牛津出世。这一天,钱钟书来医院看了杨绛四次。因为交通不便,来来回回走了七趟,最后一趟才坐汽车回去。接了妻子出院回家之后,他炖了鸡汤,还剥了碧绿的嫩蚕豆瓣,煮在汤里。杨绛九旬之年写《我们仨》时,对这碗半个多世纪以前自出机杼的蚕豆鸡汤,仍念念不忘。

除了腹中的冒险,两人每天亦出门“探险”。他们逛遍了牛津的学院、公园、郊区、教堂、闹市、店铺,课余一起跑图书馆,一起看书、谈诗,约师长、同学喝下午茶。

两年后,钱钟书取得文学学士(B.Litt.)学位(注:杨绛文中原译为“副博士”,晚年予以了纠正),随后赴巴黎大学游学。两人依旧做他们爱吃的家常乱炖,“用大锅把鸡和暴腌的咸肉同煮,加平菇、菜花等蔬菜”,“我喝汤,他吃肉,圆圆吃我。”两个年轻人依旧“不谙世故”,“不合群”,“和不相投的人保持距离”,和相投的知己却可以不避嫌、没正经地调笑取乐。钱钟书关起门来继续当他的大小孩,趁杨绛午睡时用浓墨给她开花脸,和女儿一起调皮捣蛋。

也就是在这个时期,两人染上了喝英式红茶的癖好。后来国内买不到“立普登”(Lipton)茶叶,钱杨夫妇就用三种上好的红茶叶拼在一起,称之为“三合红”:滇红取其香,湖红取其苦,祁红取其色。

钱钟书曾这样概括他与杨绛的爱情:“绝无仅有的结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某种意义上说,“三合红”可视为两人关系的一个象征。而对杨绛来说,三合红茶叶则代表着两人“当年最快乐的日子”。虽然偶尔也会为某个字词的发音之类的小事怄气,但很快就能“求同存异”,言归于好。总而言之,“那个时候我们很快活,好像自己打出了一个天地。”

我不禁想起海明威《流动的盛宴》:“巴黎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城市,而我们却很年轻,这里什么都不简单,甚至贫穷、意外所得的钱财、月光、是与非,以及那在月光下睡在你身边的人的呼吸,都不简单。”

“那时候我们很穷,却很幸福。”

后来发生的事证明,牛津和巴黎时光的确是钱杨夫妇人生的初唐:灞桥柳,曲江池,绣岭雪,雁塔风,月如练,香成阵。屐痕过处,步步是诗。最美的年纪,最好的地点,最对的人。一切可遇不可求的事,都被他们遇到了,一切才刚刚开始。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他们在姻缘上太过于幸运,所以后来才会半生多事,中年离乱,不停地偿还年轻时预支的美满?

【来源】珊珊来吃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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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李啸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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