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死最前线孤独地坚守:麻醉医生陈汉文的精神世界

南方日报  2016-05-13 09:37

与外界相对隔离的工作间,安静、专注、缜密,陈汉文与同事们的工作状态常年如此。下班后,一杯红酒,一杯清茶,轻弹吉他,陈汉文又回到了自我世界。坚强与孤独交错,陈汉文们活跃在生与死的最前线。他们是麻醉医生,一个鲜为人知的高冷职业。

在全国大赛夺冠一战成名

4月17日,海南省海口市刮着湿暖的海风,对于顺德区第一人民医院的麻醉医生陈汉文来说,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这一天,他站在第三届“静善竟美”静脉麻醉操作模拟比赛全国总决赛的舞台上。为了这一天,他已经蓄力一年。此前在华南赛区,他以区级医院的出身打败了众多华南区域医学界高手,成为业界的黑马。当他站在全国的舞台上,战胜众多国内一线重点医院的高手勇夺冠军时,竞争对手都难以相信他来自于广东一家技术型区域医院。

“我们30多人的团队,每个人都有过人的技术,派汉文去比赛,几乎把科室所有擅长的技术都汇集在他的身上。”麻醉科手术室主任邢祖民倍感自豪地说,“汉文和同事们钻研的成绩,代表了我们基层医院几十年如一日的进步。”

决赛前第5天,陈汉文突然收到通知:决赛改为模拟软件操作,“那时候我连软件都没摸过。”为此,陈汉文连夜赶往广州,登门造访省一线医院的医生拜师学艺。

回想起比赛前一年的时光,陈汉文经常整晚睡不好,在微信群里和医院竞赛小组同事讨论学术问题到凌晨1时,让他的头脑兴奋过度;为了能了解最前沿的麻醉技术,英语一般的他查阅了超过100篇PubMed英文文献(SCI);平时工作时,陈汉文拉下脸向资历浅的新人请教;工作之余,科室护士长欧阳惠娴和众多同事不断为他虚拟赛场……

“上去,去向全国的同行分享我们这么多年的成果和经验,就当是科室一次平常的业务汇报和讨论。”邢祖民用坚定的眼神看着陈汉文,“三人行必有我师,比赛不就是让10个人互相学习么?”

当比赛主办方在官方渠道公布冠亚季军归属时,“陈汉文”三个字赫然位列榜首。陈汉文突然发现,华南赛场的“最强对手”成为第一个给这条消息点赞的人。

工作过程常被患者“遗忘”

2004年,陈汉文从中南大学湘雅医学院麻醉系毕业。湘雅学院是全国首创麻醉系本科专业的大学。然而,在陈汉文最初走入医学院的时候,并没有打算就读麻醉系。在学校的分配下,陈汉文阴差阳错地读了这一专业。当时陈汉文不是没有过疑虑,“麻醉医生其实只是幕后英雄,但也许我可以做好这一份职业。”

几年后,陈汉文成为顺德区第一人民医院的麻醉医生。一天夜里,一台病床从急诊科紧急推过来,床上躺着一位全身煞白的少年,身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早已流干了血。据说,这个少年在迪厅喝多了酒和人起了冲突,对方拿刀砍中了他的颈部大动脉。由于伤势过重,少年已经进入深度休克状态,心跳停止,血压持续一个小时无法测出。外科医生已经无能为力了,但身为麻醉医生,陈汉文要负责把他从鬼门关里抢回来。陈汉文和他的同事开始对少年进行车轮式胸外按压,半个小时过去了,陈汉文的手臂已经酸痛无比,可少年仍然不见醒来,监控仪上的心跳和血压数据依然停留在原地……

按照惯例,如果胸外按压三十分钟还没有任何起色就可以宣布死亡。再看看少年惨白而稚嫩的脸,一种执念盘桓在陈汉文心间:他才18岁,就这样没了太可惜了。陈汉文和他的同事没有放弃,继续对少年实施胸外按压。第45分钟,奇迹终于出现了,监测仪上突然出现了生命体征。在重症监护和主治医师的帮助下,少年最终醒过来了,他见到了他的管床医师,却至始至终没有见到陈汉文。

事实上,麻醉医生在麻醉时,会让患者产生瞬时遗忘的反应。麻醉业界都知道,一个比较好的麻醉实施,病人不会对手术过程有任何记忆。麻醉医生抹掉了手术对病人造成的刺激和心理创伤,也亲手抹掉了自己抢救病人的痕迹。

抢救现场的五分钟生死时速

2014年的最后一天,轰隆隆,几声巨响惊动了刚刚苏醒的清晨。大约在9时30分,像往常一样在医院值班的陈汉文突然接到紧急抢救通知:顺德区勒流富华机械厂发生气体爆燃事故,多名重度烧伤者需急救。

陈汉文和同事们的神经马上绷了起来,他拿起抢救箱开始飞奔。在病房外,他麻利地套上帽子、口罩和抢救服,不出五分钟,他已经来到了抢救现场。“在抢救时刻,麻醉医生一定是最先到位的,五分钟之内无条件赶到。”

“他们全身烧得漆黑,有些已经断了手脚,血肉模糊。”当时送来的伤者身体普遍有30%-70%的烧伤,重度烧伤甚至引起了皮肤撕脱,“就像穿了袜子一样。”剧痛下,一些伤者的四肢只能不停地轻微摆动。

救人!陈汉文迅速冷静下来,他轻柔地对病情严重的伤员进行气管插管,因为伤者头面部已经烧伤,稍微用力的拉扯都就会引起整片皮肤的脱落。快速通过绿色通道,陈汉文迅速把伤员送到手术室进行手术。由于伤势严重,出血量大,伤员出现了心跳骤停。紧急关头,陈汉文和同事立即进行心肺复苏,整整40分钟,伤员终于恢复微弱的心跳,手术得以继续。

“五分钟内,哪怕你崴了脚都必须赶到抢救现场!”陈汉文重申,麻醉医生首先要懂的不是麻醉,而是抢救。

手术室里的“无冕之王”

手术室里,麻醉医生必须严密监控患者的生命体征,外科手术医生有条不紊地实施手术各个环节,切口、包扎、缝合,丝毫没有因为患者频发的体征波动而分心。这是手术室内一幅常见的画面,然而,这种专业娴熟的配合和默契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有的。

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专业的麻醉医生非常稀缺,通常是护士充当麻醉医生的角色,工作内容仅局限于给病人打一剂麻醉针,对于手术中病人的突发状况无力应对,甚至还要主治医生在进行手术的同时兼顾处理这些问题。事实上,外界也存在对麻醉医生工作职能的认识误解,直到今天,很多门外汉仍然认为麻醉医生的工作极为简单。

事实上,麻醉医生打麻醉针只是开始,真正要做的是麻醉后的守护。在手术过程中,麻醉医生需要全程陪伴着病人,打起十二分精神监测病人的各项生命指标,随时待命,不让病人因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而死去,并保证他们在手术结束后能安全醒来。必要的时候,麻醉医生甚至可以叫停外科手术进行抢救。在抢夺生命的战场上,麻醉医生的一句话有如军令,不容质疑。“麻醉医生都救不了的病人,没有人能救。”

“外科医生治病,麻醉医生保命”,这一直是医学界对于麻醉医生的敬畏之言,他们甚至被称为手术室的“无冕之王”。

麻醉剂量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去年年底,在科室每月例行的业务学习会议上,陈汉文和同事讨论目前最前沿的靶控输注(TCI)麻醉技术,他们即将要给一位身高1.65米,但体重达106公斤的肥胖症妇女做腹腔镜胃缩小手术的麻醉工作。

在此之前,陈汉文曾经接触过这位病人,当时他不建议病人在准备未充分的情况下进行麻醉,因为肥胖病人的麻醉不同于普通人,风险极大。麻醉药品说明书的推荐剂量对他们通常不适用,而剂量的分毫偏差都会引发致命的后果。

科室主任邢祖民在科室一直强调:“麻醉业界可以允许出现万分之二的麻醉失败,但我们不能允许自己有差错。”

针对这位病人的特殊情况,陈汉文和助手在手术当日对她采用了TCI麻醉技术,通过输入病人身体特征和术中生命体征数值,由计算机精准地运算出麻药剂量。

在TCI麻醉技术出现之前,麻醉医生只能靠自己的理论知识和从业经验来控制麻醉的剂量。每个病人的体质都不同,对麻药的接受程度也不一致,有的人打两毫克安定已经出现呼吸抑制,但对于另一个人可能十毫克的安定也无法让他入睡。“这就如同每个人的酒量不同。”陈汉文形象地比喻,“如果麻醉过深,病人可能再也醒不过来;如果麻醉浅了,病人会因为疼痛对抗手术。”

作为麻醉医生,对精准有着非同一般的执着。他们甚至可以预测出病人麻醉后第几分钟能睡着、第几分钟后能醒来。“精准的麻醉可以治病”,陈汉文抛出了这个新鲜的理念。

一直以来,外界都认为麻醉在手术中只是起到了辅助作用,而麻药的并发症和副作用更是长期被放大和诟病。陈汉文进一步解释,用什么药、用多少药、怎样给药对病人的愈后都起着关键性的作用。精准的麻醉可以减少肿瘤复发的几率,减轻老年人术后老年痴呆的发生率以及尽量避免麻醉后对小孩智力的影响。“我把自己当临床医生,怎么改善病人的愈后,是我最看重的。”

回忆起一开始对麻醉这一行的疑虑,今日的陈汉文已经有了完全不同的眼界和高度。12年过去了,如今的他不懈地专研麻醉的精准度,每次愈后去寻访病人,得到病人舒适满意的反馈时,自豪感和成就感就会油然而生。

麻醉医生要承受异于常人的压力

“你见过洛杉矶凌晨四点钟的天空吗?”篮球巨星科比曾经这样回应外界问他为何如此成功。对于麻醉医生来说,他们没有见过,因为那时候他们还在工作。

凌晨3时30分,刚从手术台上下来的陈汉文紧急赶往病房给一位危重病人做气管插管,这已经是他今晚的第六台手术。插管后,一位待产产妇还等着他去做无痛分娩麻醉,这一晚,注定又是个不眠之夜。有时,即使是在家里值班,陈汉文也是随时待命状态。经常凌晨2时一个电话打来,无论睡得多香也要马上爬起来赶到医院。“早已经习惯了。”陈汉文笑了笑,早出晚归对他来说已是平常事。

早上7时,顺德区第一人民医院麻醉手术科科主任办公室里已经亮着灯,而陈汉文和同事们此时也默默地坐在会议室里翻看病历,他在为科室每天早上的交班会做准备。在科主任的带领下,整个麻醉手术科比医院其他医生至少早到半个小时。他们每天7时30分必须来到科室,讨论当天的重点病人以及应对方案。早会过后,他们要立即赶往手术台现场。

外科医生在每天8时30分准时下刀,在此之前麻醉医生要提前就位,准备好麻醉药物和相关器械,保证它们在手术中正常运作。手术过程中,麻醉医生必须全程在场,手术没有结束之前,连吃饭或者上洗手间的间隙都要找人临时顶班。

体力上的透支并不是最累的,让麻醉医生处于煎熬状态的是压力。

“病人睡着后,呼吸脉搏心跳就全交给你了。”为了保障手术的安全和稳定,病人在麻醉后会被打掉自主呼吸由机器代替。这时,再鲜活复杂的生命,都简化为手术台体征监控仪上没有温度的波动和数值。陈汉文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仿佛看到了每一次起伏背后承载的生命的重量。

手术中,一切都瞬息万变,对麻醉医生而言,即使是片刻的失神都无异于玩忽职守。作为为病人保驾护航的把关人,麻醉医生们承受着异于常人的压力。手术成功了,他们隐居幕后长吁一口气,手术失败了,他们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2014-2015年,有新闻报道指全国20多位麻醉医生因为过度劳累而猝死,而且大多为青壮年麻醉医生。这在陈汉文的麻醉圈子里引起了疯狂讨论,“太累了,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做下去。”已成为资深麻醉医生的陈汉文当时也不禁感叹。

忙里偷闲在两个世界之间切换

在顺德一个30平方米左右的普通房间里,陈列着一套精致的茶具、几瓶红酒和一套发烧音响系统,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房间里一整面放满唱片碟的墙。陈汉文就是在这里和他的音乐发烧友们打发周末的时光。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陈汉文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唱着许冠杰的《浪子心声》,他身着T恤短袖、牛仔裤和波鞋,戴着一顶海军蓝鸭舌帽,几个朋友在一旁打鼓、伴唱。

近两年,陈汉文爱上了音乐,他结识了一些顺德地区比较有名的乐队成员,一有时间就经常和他们聚在一起玩音乐、聊天、品酒、喝茶。“我比较喜欢Beyond和许冠杰的经典老歌,因为他们的歌很有哲理而且鼓舞人心。”

回家后,陈汉文教四岁的小女儿唱了首《世上只有妈妈好》。女儿主唱,陈汉文弹吉他伴奏,他的爱人拿着手机录下父女俩一弹一唱的温馨画面。

翻开陈汉文的微信朋友圈,里面发得最多的就是和朋友们的聚会、玩音乐、运动、旅游和医院组织文艺表演的照片,没有一条与麻醉工作相关。

爱到深处是无言。对于一个相对内敛之人,陈汉文低调地守护着内心最深的信念。质疑、困惑、煎熬、孤独,他选择以坚强的姿态豁达面对。“每日三省吾身,尽心而不苟且”是陈汉文的座右铭。其实,麻醉医生的气质早已深入骨髓。

“君可见漫天落霞,名利息间似雾化。”唱完了这首最爱的歌,陈汉文意犹未尽地收起吉他。临睡前,陈汉文拿出手机,调了6时30分的上班闹钟。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撰文:韩梦蕾


编辑 万稳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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