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刘悠翔 2016-05-12 12:32
1987年,日本人野岛刚在吉林大学学医。有空就坐硬座火车在中国各地游历。那时,日本人在中国还不多见,无论在哪里,野岛刚都会被火车上的中国人“包围”。
“有些人一开始很有礼貌,可是越来越激动。很多中文听不懂,但还是可以感受到他们那种愤怒。”野岛刚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中国人常问的是日本人侵略中国的历史。“日本人为什么那么坏?”他们怒气冲冲地责问。
直到现在,还会有中国朋友问野岛刚:“为什么日本人那么喜欢军国主义?”
“哪有什么军国主义。”野岛刚很惊讶:“现实情况是,日本人非常讨厌1945年以前日本军国主义的时代,如果做舆论调查,99%的日本人会说我们不希望有军国主义。而且我们有选举,如果一个政党说要恢复军国主义,那这个政党不可能会得票。”
2013年,野岛刚在东京重逢中国老友王众一。两人怀念当年一起喝过的大酒吃过的烤串,只是关于中日关系的话题,两人心照不宣,只字未提。
野岛刚后来成了日本《朝日新闻》记者,从1990年代开始做中国报道,担任过《朝日新闻》中文网主编,现在是独立记者。他中文越来越好,对中国也越来越熟悉,二十多年来,他也看到中日关系越来越多的负面消息:反日游行、中国批评小泉参拜靖国神社、钓鱼岛争端……
而无论是饮食起居、社会文化,还是政治、民族性格,中国人对于日本的误解也越来越多。2016年3月,野岛刚出版《被误解的日本人》一书,想澄清的就是这些误解。
“我们是不是可以一开始就划定一条界线,以‘原本日中两国就有很大差异’为前提开始思考呢?如果觉得‘对方和我差不多’,那么一旦生气了,自然就满腹牢骚去抱怨,而如果置身于‘我们不同,彼此有差异’的大前提下,当发生龃龉时则有必要相互之间更细致、更准确地去理解对方。”野岛刚在书中写道。
“如果觉得演AV稀松平常,社会就有问题了”
2014年11月,中国大陆导演刁亦男出席金马奖颁奖仪式时,谈到台北的物价比北京便宜很多,是穷人的天堂。
野岛刚在现场听到后不以为然:“台湾并不是穷人的天堂,日本才是!”
野岛刚曾经调查世界各地的物价水平,发现日本不仅低于欧美各国,还被澳大利亚、巴西、中国、韩国等赶超。在日本,每天大约花50元人民币就能在外面吃到不错的一日三餐;由于人口负增长,租房市场供大于求,日本的房租价格也在不断下降:人民币2500元就能在东京市中心的新宿附近租到一室一厅一厨的房子;日本大学毕业生第一年的平均月薪超过1万元人民币,已经能在东京轻松生活。
在这个“穷人的天堂”,选择结婚的人却越来越少。2014年日本政府人口统计显示,日本50岁以下成年女性的未婚率超过10%,比1970年代增长了5倍。
野岛刚的一位男性朋友,周末和家人一起过,周一到周五却和多个女性共同生活。“日本社会正在缓慢进入一夫多妻制。”野岛刚说。
原因之一是日本女性经济上日益独立。据统计,截至2014年,日本20至29岁年轻女性的人均可支配收入已经超过了同年龄段的男性。收入增长的同时,日本女性不婚、离婚和非婚生子的数量也在增加。野岛刚认识的不婚女性大多有体面的工作和较高的颜值,而“好男人都结婚了”。
日本社会主流价值跟中国一样:被发现“劈腿”的明星,还是会挨骂。但这种近乎的“一夫多妻”,却越来越成为现实。“这个情况是没那么健康,法律上也是不允许的。”但是野岛刚仍然在自己的中文专栏上写文章呼吁,如果“一夫多妻”中的男女自愿,社会制度应该保障他们的利益,尤其是非婚生子女的利益。
另一面,看似性开放的日本社会,“包容度”似乎还比不上中国。
2013年,日本经济新闻的记者铃木凉美出版了专著《AV女优的社会学》,广受好评。直到2014年,铃木凉美被日媒指出曾经出演过AV却刻意隐瞒,舆论又发生了反转——人们惊讶的是,“日本社会深得信赖的著名媒体聘用了AV女优”。
而在中国,AV女优苍井空赢得了非常广泛的名声,而且大多是好评。2012年1月,苍井空在中国出席某电商企业年会,与公司领导和员工亲密拥抱。此后,越来越多日本AV女优到中国出席活动、代言广告。
“我有点意外。”野岛刚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在日本,拍过AV的演员也有机会出现在广告和媒体上,但是在公众面前仍然比较避讳。“如果所有人都觉得演AV这件事稀松平常,这样的社会就有问题了。社会道德上将AV或者说性产业视为灰色领域,这是良知的体现。”
网上“炎上”,网下不爱投票
2012年5月,一位中国媒体人在微博上晒出一条批评强拆的评论,“我家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块土地上……日本鬼子来了都没好意思说这块土地是天皇的。”朝日中文网官方微博留言:“鬼子可以转一下么?”
这条微博,被网友转发到推特上,激起了日本网友的不满:《朝日新闻》这份反日报纸!野岛刚解释,“鬼子”意不在贬损,而是自嘲。然而无济于事,这条微博最终删除,并由官方道歉,事情才算平息。
日语中把这种现象称作“炎上”,意思是,这类网络舆论事件的狂热,如同烈火燃烧。野岛刚发现,日本早在战争年代,就有“炎上”的风气。
甲午战争之前,一些日本报纸向中国派驻记者,不断发回关于中国人如何落后的报道,以“挺战”。另一些报纸则反对战争。最终,反战报纸销量不断下降,记者被报社解雇,支持战争的舆论占了上风。野岛刚感叹,这些报道推动了侵华战争,罪孽深重。
今天的日本人对政治则显得不那么热衷。2012年日本众议院选举,日本选民的投票率创下日本战后最低纪录。
2013年日本参议院选举,47.39%的选民放弃了投票,11.8%的选民投给了无党派候选人、职业演员山本太郎,使得毫无从政经验的他当选日本国会议员。
野岛刚分析原因:“许多日本选民不支持安倍晋三的亚洲外交政策和推动核电站的态度,所以没投票给自民党;又认为民主党碌碌无为,所以没投票给民主党;因为反对石原慎太郎对钓鱼岛的做法,所以没给维新会投票。”
“半泽直树就是日本人的一个梦”
2014年的日剧《半泽直树》,让同名男主角成了中国观众心目中日本职场人的代表形象。
在中国和日本,《半泽直树》都大受欢迎,在日本关东地区和关西地区,收视率一度超过40%。剧中,某企业向某银行贷款5亿日元,随即宣布倒闭。银行分行长企图让下属半泽直树为坏账背锅。半泽直树不仅没有就范,还秘密调查出银行领导与该企业的合谋,并追回了贷款。半泽直树屡屡向上级叫板,不屈不挠。
然而,“日本社会实际上很难看到这种人。如果他那么做,第二天就要调到别的部门了。日本社会对这种异议分子很快会排斥。”野岛刚解释,“半泽直树就是一个日本人的梦,只能在电视上实现。”
大部分的日本人,依然恭顺礼貌。然而,野岛刚觉得这也是误解。“日本的很多礼仪、礼节只是一种习惯,人们并不真正理解礼节背后的意思。”
野岛刚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最初日本人是通过中国的书本学习礼仪,学会了很多形式上的规则。比如日本人在离开家时要说“我走了”,回家时要说“我回来了”,但并不思考背后的含义,哪怕家里没人也照说不误。日本人吃饭要先说“我开动了”,如果一个人吃饭,就对着食物说这句话。
“我们是形式化的社会。”野岛刚对南方周末记者总结。犯了错误的人在记者会上道歉:“给大家添麻烦了,实在抱歉。”但“这句话常常让人看不清到底是对谁道歉,对什么问题道歉,因为道歉的对象不是具体受害人,而是笼统的社会整体。”
日本人普遍认可《菊与刀》里对日本的分析。其中重要的一点是提出了日本人具备“耻意识”,但是缺乏“罪意识”。野岛刚解释,这意味着,日本人经常道歉,却不代表真心认错,“日本人对待历史问题也是这样,也在反省战争,却没有深刻的罪恶感。”
误解也并不是单向的。2014年,旅日华人李小牧想参加日本参议院选举。很快有人反对:“千万别让中国间谍当选。”李小牧最终收获1000票,没有达到1300票的当选线而失利。
野岛刚的《被误解的日本人》出版时,日本内阁府恰好公布了2016年民意调查。结果显示,回答对中国“没有亲近感”的日本受访者达83.2%,创造历史纪录。
“误解存在于所有国家和民族之间。没有误解的人际关系和国际关系是不存在的。”野岛刚下一本书,想写“被日本人误解的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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