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5-02 11:22
文|伊莎贝尔·阿努尔夫(Isabelle Arnulf)
我们人生四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做梦,但关于我们为什么会做梦,梦有什么作用,科学家一直知之甚少,直到最近才有了一些进展。一个世纪前,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震惊了整个世界,但他的理论从未获得任何科学验证。现在,心理学家和神经科学家提出了他们自己的理论。
乍一看,梦境像是一系列不按常理出牌的混乱内容,它的构成无序,主题也出人意料。一个多世纪以来,心理学家和神经科学家一直希望能参透这一睡眠中独有的思考方式,然而遇到了巨大的困难。
梦时常违背逻辑,而且似乎被紧锁在做梦者的脑中,做梦者也无法实时将内容告知外界(所谓的“清醒梦”除外,我们将在稍后谈到它)。研究人员使用了一系列测量手段,希望了解人脑处于睡眠状态时的运作方式。通过多导睡眠图、脑电图及利用传感器完成的眼动、肌肉紧张度、心率、呼吸量等生理学测量,科学家在五十多年前就知道睡眠包括两个阶段,分别被称为慢波睡眠(slow wave sleep)和快速眼动睡眠(REM sleep)。人们普遍认为我们仅仅在快速眼动睡眠的阶段做梦,但其实在慢波睡眠阶段的一大半时间里也有梦境。
梦的线索
尽管测量手段如此丰富,它们还是不足以了解做梦者的主观体验。换句话说,梦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科学家结合了多种手段才开始慢慢了解这个问题的答案,并开始意识到梦其实具有多种功能。
最简单也最古老的办法,是等做梦者醒来,请他讲述自己的梦。这种方法最大的困难是要在梦境记忆消失前迅速采集记忆。研究人员曾使用“梦境记录本”让做梦者写下或画下他还记得的内容,而今天,做梦者则更多地使用智能手机,通过语音来记录他们的梦境。
有人建立了“梦境银行”来储存这类梦境记录,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克鲁斯分校的威廉·多姆霍夫(William Domhoff)创立的DreamBank就是其一。这一银行存储了两万多个梦,按照来源分类,例如其中一个文件夹包括了某一天在旧金山一个学校收集的120个小学生的梦;另外一个则包括了一位叫做芭芭拉的女士30年间所做的四千多个梦,等等。
科学家对这浩如烟海的资料进行了系统研究,发现这些梦具有一些共性。他们发现,梦中的负面情绪(恐惧、愤怒、羞耻)的总量是正面情绪(喜悦、幸福、快乐)的两倍。另外,研究者还发现,性的内容在梦中很罕见:只占成年男性梦境的2%,女性梦境的0.5%。
梦的采集是一种强大的手段,但它的效果会因每个人回忆自身梦境的能力不同而存在差异。记住梦境的能力在女性和有创造思维的人中一般较强,通过训练也可以提升这一能力。另外,如果突然叫醒沉睡的人并立即记录其记忆,采集的成果会更丰硕。
然而,由于存在遗忘和不够准确等问题,通过做梦者回忆梦境的方法仍有局限。沉睡者在醒来时常常不记得自己做过梦,或仅仅模糊地记得做过梦(人称“空白梦”)。著名作家博尔赫斯就曾把回忆梦境的艰难比作“抓住一条沙做的绳子”。最理想的方法当然是直接观察正在发生的梦,但要如何观察呢?
梦中动作
幸运的是,沉睡者并非整夜躺着不动、一言不发。他们在夜间会有一系列的行为,研究人员正在探索这些行为是否展现了梦的内容。梦里最常见的举动是说梦话,或称梦呓。70%以上的人睡觉时会说话,当然这并非是次次都出现(只有不到1%的人每晚都说梦话)。
在正常的生理情况下,做梦者的行为仅限于脸部表情、语言及小动作。但如果睡眠者在梦中的动作变得非常大,可能是下面两种疾病的患者:快速眼动睡眠行为障碍(RBD)以及梦游症。
许多儿童都有过梦游经历,但少数成年人仍然会梦游。梦游者会自己坐起来,双眼睁开,喃喃自语(时常言语混乱或惊慌失措),并有各种肢体行为,例如模仿修车动作等。一些患有夜惊(指带有负面情绪的梦游症)的患者会大叫并尝试逃离自己的床。
这些行为可能由多种原因造成,例如压力或是遗传因素等,它们出现在慢波睡眠阶段。但RBD,即快速眼动睡眠行为障碍,顾名思义,出现在快速眼动睡眠期间。患者时常在梦中发生争吵,或是殴打咒骂无形的敌人。另外在20%的情况下,他们也会有非攻击性的行为:抽一支并不存在的香烟、唱歌、买卖物品、进食或是喝咖啡等。
在快速眼动睡眠期间能做出上述行为更加不同寻常,因为一般来说在快速眼动睡眠阶段,一组神经元会被激活,使得身体不能动弹(脸部和眼睛除外),因此睡梦者做动作比慢波睡眠时期更难。这些抑制性的神经元位于脑干上部脑和脊髓相接之处的蓝斑核。RBD病症的出现说明这些神经元不能正常工作,这也经常是帕金森病等神经退行性疾病的前兆,因此需要及早注意。对这些病人进行及时的治疗也很重要,因为他们可能在梦中从床上摔下而受伤,甚至攻击他们的配偶。
直到最近20年,我们才开始了解这些梦中动作的原因,这也难怪,因为诊断和治疗这些病症本该由睡眠实验室负责,这些患者却时常被送去精神分析学家那里。精神分析学家并不了解RBD疾病在神经系统方面的成因,只能从心理方面找原因。有时候,我们很难让他们明白,之所以患者晚上有攻击性举动,其实是出于生理原因,而不是有“压抑”的暴力倾向。
所有的人都做梦
尽管这些病症令人痛苦,但它们也帮助研究人员了解了睡眠者脑中的画面。如果在患者梦中躁动时唤醒他们,他们讲述的梦与睡眠中的动作是一致的,这类研究带来许多进展。例如,我们现在知道所有人,包括醒后完全不记得做过梦的人(占人类总数不到1%),都会做梦,因为那些自称从来不做梦的患者在夜间也会像其他人一样乱动。
无论是高声的梦呓、丰富的表情还是全身的动作,都可以帮助我们从外部观察梦的内容,就像在看一部独一无二的戏剧。但研究人员难道注定只能做被动的看客吗?也不是。近年来,他们逐渐发展出一系列方法,可以和做梦者进行沟通和互动。
一般来说,我们在梦中不知道自己在做梦。当我们在梦中意识到这是一个梦(几乎所有人都有过这样的体验)之时,一般都会渐渐醒来。但是,一些人能够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但不醒来,甚至能够导演梦的走向:他们可以随意让人物登场,与这些人互动,甚至在面对死敌时候突然展翅高飞……这一混合的梦境叫做“清醒梦”。
处于清醒梦中的人有两层意识:第一层意识帮助他们体验梦境(感受梦中的七情六欲、奔跑甚至飞翔),另一层被称作“思辨意识”,可以让他们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因为眼睛的动作在睡眠中不会被抑制,因此清醒梦者可以用眼球向研究人员发出特殊的信号(通常是从左向右看两到三遍)。睡眠者在真实世界做这一动作的同时,在他们自己的梦中也做了这一动作。
多亏这一“由梦境发来的电报”,研究人员得以找到睡眠者有意识的阶段,并在事先选出的一些梦中动作与脑活动之间建立起直接联系。2011年,慕尼黑大学的马丁·德雷斯勒(Martin Dressler)指出,人在梦中、想象中和现实中挥动右手时,使用的是脑的同一个区域。关于清醒梦的研究尚在起步阶段,但已经有了喜人的成果,例如,神经科学家可以借此测量梦中时间的流逝。
仅仅是机器杂音?
面对“梦有什么意义”这个问题,哈佛大学的艾伦·霍布森(Alan Hobson)教授的回答比较极端:没有意义。他认为,梦仅仅是脑在夜间运转产生的副产品。他认为有一种“激活器”启动了海马体及大脑的感觉和情绪区域,这些区域随后利用我们的记忆制造出了图像和感觉。这个激活器可能是蓝斑区,也就是脑干中那个小区域,它不仅可以在快速眼动睡眠期间抑制肌肉运动,而且还可以引起指尖的颤动或眼球的转动。
有证据显示,构成梦境的一些基本元素的确是由脑干提供的。这来自对一种罕见病患者的观察:罹患这种病症的人丧失了精神上的自我激活能力,即使清醒时脑中也不会自发产生任何想法。但我们发现这些患者还是可以做梦,尽管梦非常短,并很少有什么剧情。也就是说,在脑干中激活器的作用下,患者脑内出现了一些画面,但是仅此而已,因为人脑剩下的部分无法继续“编织”梦境。
在正常的生理情况下,梦中天马行空的故事就是脑为了解释脑干提供的互相毫不相干的内容而做出的混乱尝试。美国神经学家霍华德·罗夫瓦尔格(Howard Roffwarg)将这种观点总结为“梦产生于脑干,脑的其他部分将它装扮起来”。
但是,我不同意这种认为梦毫无意义的理论。某些梦境可能仅仅反映了思维在睡眠中感受到的局限或自由,但另外一些梦看来是有一定作用的。大脑在沉睡中会做梦的这一功能,可能是物种演化中经过自然选择之后的结果,因此可能会带来各种好处。这也是目前世界上大多数学者所持有的观点。
19世纪末,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首先提出了梦所扮演的角色:他认为梦是一个“出口”,表达了人的潜意识,尤其是清醒时被压抑的欲望。梦的内容不会直接体现这些令人困扰的欲望,因为这些欲望在睡眠时可能仍然会被自身的过滤功能所遮掩,因此梦有时候才会有奇怪难解的故事。此后,精神分析学家们推广了这一学说,断定梦境表达了人们日间没有满足的欲望,不管是自己意识到还是没有意识到的。弗洛伊德还认为夜惊体现的是已经忘记的心灵创伤。
弗洛伊德的理论被广泛传播,许多病人时至今日仍然相信,但这些理论从未获得任何科学验证。恰恰相反,好几项实验使用了“梦境银行”里的资料,得出了与弗洛伊德理论相悖的结论。神经科学家伊斯梅特·卡拉坎(Ismet Karacan)就曾在1970年要求一群年轻男性两周内不进行自慰或发生性关系,以此来了解他们与情色内容有关的梦是否会增多,结果是完全没有!
模拟险境
2000年,芬兰图尔库大学的心理学家和哲学家安蒂·雷翁索(Antti Revonsuo)提出了一个创新的理论,他认为梦境是用来模拟一个险境的,做梦可以让人学着更好地面对危险。雷翁索发现梦中时常出现攻击、追逐和危险动物等画面。青年人的梦中60%-77%都是充满威胁的,而研究人员通过解读猫狗的梦中动作发现,它们的梦也是充满了猎杀和搏斗。
这位心理学家认为,做梦可以训练我们的自卫能力:逃脱、反击、适应等。从这一点来看,梦的效果比想象更好,因为睡眠者是真的相信自己身临其境,感受到真实环境中的情绪并全方位沉浸在一个三维环境中,所有感官和运动器官都被调动起来——虽然都是虚拟的。此后,雷翁索又将其理论扩展至社交威胁方面:被一个群体排斥的情景在我们梦中时常出现,而在我们祖先的远古时代,受群体遗弃的个人可以说必死无疑。
2007年蒙特利尔大学的托雷·尼尔森(Tore Nielsen)的研究支持了模拟险境的理论。这位心理学家分析了200位刚生完孩子的母亲的梦,发现其中86%与她们的婴儿有关,而更有73%的梦描述了她们的婴儿处于险境(如孩子因为母亲的疏忽而在婴儿床里发生窒息,或是从摇篮掉落等),母亲做了这样的梦后时常突然醒来。
梦是仅负责帮助我们应对死亡的威胁,还是也能帮助我们预见更加一般的未来情况?我们在2013年对此进行了研究。我们的研究目标是皮埃尔和玛丽·居里大学医学院的大一学生,他们第二天要参加艰难的排名考试。结果表明,大约有60%的学生在考试前一天梦到了考试,其中大多数(78%)是不好的内容:闹铃没响考试迟到、忘带学生证、答不出题……其中一位甚至还梦到他把答案都写在了面包上!
有意思的是,对于梦到考砸了的学生,这反而是个好兆头:他们平均分数比别人高半分,相当于在最终排名上100名的差距。
这种戏剧化过程还可以帮助我们管控自己的负面情绪。哪个演员在自己的戏首演前夜没有做过戏演砸了的噩梦?但第二天他们会因此更加轻松,因为在梦中他们已经把首演过了一遍。
加深记忆
另外一个理论认为,梦会对前一天发生的真实事件进行重组并重现,从而加深对事件的记忆。2003年,哈佛大学医学院的马格达莲娜·福斯(Magdalena Fosse)和同事曾让受试者记录并比较自己两周间的梦境和白天的活动:大多数梦的主题、情绪和人物都与近期发生的事件有关。
但梦境很少完全照搬发生过的现实,而是把它们吸纳入其他情景之中。这说明,我们白天所获知的内容不是整体地被“复制粘贴”进入梦中,而是像一块一块的砖一样,碎片化地进入我们的梦里。
在慢波睡眠期间,记忆的加固作用特别强。脑中的许多区域交替被激活,频率和强度比白天还要大。当一只大鼠学习如何走迷宫时,不管是在清醒状态下还是随后的慢波睡眠期间,相应的神经元(被称作位置细胞)都会被激活。这是不是说明这只大鼠梦到了它的迷宫?有可能,但我们很难询问它是否确实如此……
梦境不是完全重复白天发生的事情,而是让它们经过脑的重新消化,这也可以提高人的创造力。梦可以给人带来新思维,或者让不同思维进行新的碰撞。多个研究显示,“带着问题睡觉”能让我们更容易找到解决方案。其中一个研究是德国吕贝克大学的乌尔里希·瓦格纳(Ullrich Wagner)设计的,他让一些大学生做智力测验题,过一段时间再让他们重新接受测试。结果瓦格纳发现,在此期间睡了一觉的学生,找出题目规律的可能性要比没睡觉的学生高一倍。有很多轶闻趣事也都讲述了睡眠带来的创造力和独有的图像串联效果,例如19世纪的德国化学家凯库勒之所以能发现苯分子环状结构,正是因为在梦中梦到一条首尾相接的蛇在分子内转动;而俄国化学家门捷列夫在制作出著名的元素周期表后也曾回忆说:“我在梦中曾见一表格,所有元素各归其位。”
(Scientific American中文版《环球科学》授权南方周末发表,石航翻译,有删节)
【原标题】梦的解析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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