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阳杀师案里的乡村少年:是什么让孩子变得如此邪恶?

南方+ 记者 罗婷  2016-04-21 12:29

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我们讨论最多的,是微妙的家庭关系。父亲高大又卑微,在一个底层之家寻求威严。儿子对父母既厌恶又崇拜也恐惧。每个人都被自己所逼迫又逼迫着他人,永远盯着未来那微弱的希望。

“知道”告诉你,邵阳三学生杀师案的背后故事?

2015年10月20日,湖南邵东,邵阳杀师案事发学校,邵阳市邵东县廉桥镇新廉小学聚集很多围观的群众。

前情回顾

昭阳杀师案,犯罪的三个人都只是孩子。 

2015年10月18日,刘某(13岁)、赵某(12岁)、孙某(12岁)三人预谋去新廉小学对在校教师实施抢劫。当日12时许,三人窜至新廉小学宿舍楼,将被害人李某云(52岁)叫出宿舍,持木棒对李某云进行殴打,并拖至卫生间用布堵住李的嘴巴,致被害人李某云死亡。后刘某、赵某、孙某将李某云的手机及2000余元现金抢走。三人将尸体藏匿在卧室床底,再将现场血迹清理后逃离现场。10月19日,办案民警分别在邵东县城和廉桥镇将3人抓获。

是什么,让三个孩子变得如此邪恶?

记者手记

2015年10月20日,邵阳三学生杀师案因先前接题的同事有急事,我临危受命,接了这个选题。无疑,我对这个题是有极大兴趣的。因为近,我老家湖南常德与邵阳只不过三个小时的车程,方言相通、采访便利;也因为熟悉,我同样在小镇长大,虽家庭圆满,也目睹或亲身经历过这样灰暗的青春期,我以为我会感同身受。更因为我是一个人物记者,而这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选题——人性的冲突复杂、残忍故事的强大张力,任何记者都会想要一试。

少年杀师背后有复杂的谜团和土壤,而当时已有的报道还无法解决一些更深层次的疑问。他们为什么要杀害自己的老师?他们的人生轨迹是怎样的?他们在怎样的家庭、学校、社会环境中长大?

我想做的,就是详尽地记录被卷入这起凶杀案的施者与受者的命运,经历了怎样的辛酸,又如何走向毁灭。

◆采访

10月20日,我从北京坐高铁到长沙,第二天又转大巴到邵东。路上一直在和编辑沟通操作方向:还原命案过程;了解三个孩子和被杀老师的基本信息;了解孩子的心路历程;最后是分析背后的土壤。我想,后面两方面,对我来说,要靠运气。

到邵东后,与预计相同,命案发生的小学、三个孩子的家都被记者包围了,小学校长、孩子家人或消失,或闭口不谈,与他们建立信任关系并不容易。

万幸的是,我联系上了首先爆料这个命案的一个邵东网民,叫“顺风逆流”。在湖南,很多老百姓都会上红网,“顺风”在红网的邵东板块是多年的红人——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是正确的,我找到的这个人在邵东县有足够丰厚的资源。

接下来两天,“顺风”先是引荐我与邵东县帘桥镇派出所的所长吃了饭,这位所长解答了许多我关于案情细节和孩子家庭、镇上环境的疑问。

接着,“顺风”又找了相熟的邵东县教育局局长,局长要求两个大孩子就读的廉桥镇一中的校长与孩子的班主任接受采访。除了宣传部带着采访的新华社,我们是第一家接触到孩子班主任的媒体。采访中,班主任介绍了刘鑫与赵旭的性格、喜好、家庭等,基本勾勒出了三个孩子的形象。

以上的采访,让我对命案细节和三个孩子有了具体了解。我发现,13岁的孩子刘鑫,是“孩子头”,在学校偷窃之后,另两个孩子准备走,是他最终决定动手,木棒打头、脚踩肋骨、剪刀割喉,他们最终杀死了这位即将退休的老师,之后刘鑫还冷静地处理了现场。

那么接下来我们的思路就比较清晰了:主做刘鑫,另两个孩子略写,并把李桂云的命运与这三个孩子交织在一起。

第三天,我去找了刘鑫最好的朋友,从朋友那里知道,刘鑫出生在一个复杂的组合家庭里,父亲和叔叔都坐过牢,他在恶与混乱的阴影里长大。

他有过美好的愿望,心气高、得奖状、考大学,“要比你们都出色”。这个愿望是谁灌输的?是什么击碎他的美好愿望,让他选择堕落,成为他原本鄙视的那一面?这些问题,应该是还原这个人物的关键。

解答这些问题,最直接的方法是找他的父母,但并不顺利。最初的两天刘鑫父母还在家,但始终缄口不言,来来往往几十家媒体,他们没有对任何一个记者开口。24日,他们因为难以应付命案赔偿与纷至沓来的记者,离开了邵阳。这条线索断了。

那么只剩一条路,就是去找刘鑫本人。他在案发后被送进邵阳市工读学校,一所监管犯罪未成年人的封闭式管理学校。这可能吗?我不知道,但当时还是想:试试吧。

24日上午10 点,我敲开了工读学校的门,几句话说明了来意,老师要求看证件,我还没有记者证,就递了一张名片。五分钟后,完全出乎意料的,一位老师领我进了门,并安排了一个宽敞的会议室让我和刘鑫面对面谈。

少年

见到刘鑫第一眼,他站在一队孩子的最边上,黑、瘦,转头过来,两眼都是泪,一脸惊惶。那一刻我情绪有点复杂,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倔强敏感的孩子。我没做笔记,也没拿出采访提纲,假装是在聊天。我聊起了自己的经历,谈一个孩子对于家长的表现是如何敏感,讲述自己13岁的感受,犯错后父母阴沉的脸色、无人倾诉的青春烦恼。这样,我和刘鑫拉近了距离,让他处于放松状态,他开始讲述命案与家庭。

令我吃惊的是,在交流全程,他最冷静的陈述出现在回忆杀人场景时。他提及了很多让人不忍耳闻的细节,如何用棒打老师的头,如何拳打脚踢,如何用剪刀划破老师的喉咙。血怎么流出来,怎么染了他一身。说这些的时候,他语气平稳,思路清晰,似乎看不到忏悔。

他的矛盾、忏悔和眼泪,都在谈起父母时出现。他害怕的是父母不再去看他,害怕他们“不要他”,害怕的是成为和父亲、叔叔一样的“劳改犯”。

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我们讨论最多的,是微妙的家庭关系。父亲高大又卑微,在一个底层之家寻求威严。儿子对父母既厌恶又崇拜也恐惧。每个人都被自己所逼迫又逼迫着他人,永远盯着未来那微弱的希望。

采访结束之后,我重走了刘鑫从家里到网吧上网,再到新廉小学偷窃、杀人的路。路上尘土飞扬,四周空旷、凋敝。路边我看到很多和刘鑫年龄相仿的少年,抽着烟,呼朋引伴一溜烟从家里跑出去,任凭家长在后面叫骂。

我渐渐体会到一个13岁少年的心境。长夜寂寥,前途无望,似乎只有毁了什么,才能找回自由。想起采访完埋着头碎步子走出房间的刘鑫,觉得有些残忍,好像利用完了人,又将他抛弃。无论把媒体工作说得多有意义,无论采访过程多小心翼翼,多注意言语,还是逃脱不了这样的事实:我让一个人细细重温了一遍悲剧,这也是对他的一种伤害。

写作

这篇报道的主题是“迷失”,我在写稿前已和编辑达成了一致。这个故事其实和卡波特的《冷血》很相似,都是案犯打劫完要走,另一个人却选择杀人,我们想探究的是这个恨的背面。也与《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相似,在一个充满恶与恨的家庭长大的孩子,其实人人都能料到他的将来,他有过挣扎,却最后服从了宿命。悲剧都是相似的。

这个悲剧里,刘鑫的生活经历、家庭与社会的环境,与他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某种性格共振、交织,最终紧紧交融在一块。这正是我想表达的——大环境下独一无二的个体生命。

交稿后,关于要不要在开头用色彩浓烈的杀人细节,部门内部讨论了很久。最终,编辑部选择了一个表述更为平和,但实际矛盾冲突更多的版本,即见报稿。

大家达成了这样一种一致:我们通常把能写场景,看作有写作能力的表现,所谓的善于描写。但时间久了会发现,写场景会减缓故事节奏,会减少信息量。所以在稿件导语里,写场景尤其要谨慎。特稿不是仅靠抒情的环境描写,就算是体现写作才能。运用对立关系,处置信息元素,是更高级的写法。

采访、写稿、等稿子发表的那半个月,我有时为突破而欣喜,有时又紧张焦虑、神经兮兮。有时觉得与受访者感同身受,有时又觉得遭受道德谴责,我想,这是每一个记者都曾遇到或正在遇到的难题。

现在,我还是时常会惦记刘鑫。根据法律规定,13岁的他不需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他在工读学校学习态度积极,三个月后就会回归社会。

工读学校对他能有多大作用?他出来后会面对什么?他会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吗?他会怎么长大,变成怎样的人?这,又将是另外的故事了。

【来源】南方周末,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编辑 刘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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